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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