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恐怖的绵上阅兵
赵胜拱手,态度越发恭敬:“昔日弟弟(赵武)担任新军佐的时候,贾氏的领主武装分配在下军栾黡名下,栾黡跟弟弟不和,我们一直不敢给弟弟带去麻烦,所以没敢打扰弟弟。”
此时,一阵音乐声渺渺的飘来,智姬抬起头来倾听,赵胜陪着小心解释:“弟弟这是招待卫国执政孙林父,以及秦国宗正赢颂……刚才听到一件趣事,听孙林父要赠送给弟弟一批歌姬,以充实弟弟的乐队。弟弟听说后,说他手上藏有一批舞姬,一直不敢带回家来。请求孙林父帮忙,以歌姬的身份挟裹那批人进入赵府……”
智姬的脸色阴沉下来,其余几个女人也停下了手上的活,瞪着赵胜。赵胜一声轻笑,补充:“弟弟说的好笑,那批人真是舞姬,随便用什么理由都可以带入府中,何必要孙林父帮忙。我看那批舞姬啊,没准什么舞都不会跳,只会献媚而已。”
智姬摆了摆手,脸色铁青:“赵胜,我的男人只能我说,别人没资格说他——你赵胜、或贾胜不过是来我家寻求庇护的一条狗,能不能成为‘赵胜’还需要我男人点头,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责我家男人,滚!”
赵胜神态狼狈,陪在一边的师偃脸色也不好,他领着赵胜出门,不咸不淡的提醒:“我赵氏能够以一名赵氏孤儿崛起,全在于上下团结一心。外人都以为我主是畏惧夫人的凶悍,但其实,两夫妻间的事情没人能说得清,尤其容不得我们这些下臣插嘴。
我看主上让你去中山国那是做对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中山,没有召唤禁止来我们府邸。去了中山,地方上的政务不要插嘴,只管协助当地官吏稳定局势就好,等你们真正学会了如何经营家族,或许赵氏有你们说话的权利。”
赵胜愕然的问:“你是什么人?我是赵氏宗亲,赵氏的事情你一个家臣怎么敢随意做决定?”
师偃淡淡的回答:“你忘了,我就是师偃,赵氏家族武装由我负责训练和管理。”
赵胜拱手,态度恭敬:“原来是弟弟的两位老师之一,失态了。”
赵胜的儿子赵获一直没资格开口,这是他轻轻拉一拉赵胜衣袖,赵胜醒悟,马上说:“我已经见过夫人了,请师偃领我返回大堂,我一方面要与宗主商量仪式的问题,另一方面要向宗主告辞。”
师偃哼了一声:“你无须返回大堂了,只管回去在家等着,到时候我们通知你。”
说完,师偃返身就走。在他身后,几名赵氏武士围了上来,请赵胜父子出去。
赵胜父子几乎是被轰出赵武的府邸,站在大门口,赵胜跺脚咒骂:“我们好歹是血脉亲人,弟弟不让我们参与家族管理,如今我却要受一个下臣的侮辱,等着,我毕竟还是赵氏,我不信姓赵的人管不了赵氏的事情,等我掌了权,一定好好收拾他赵老头。”
赵获在一旁提醒:“父亲,我们还在叔叔门上,有什么话回家说吧。”
赵胜叹息:“你叔叔不肯帮忙找范匄,看来我们这次要失去封地啊。”
赵获眼睛闪亮:“我们是赵氏,赵氏还是贵族,重归赵氏后,父亲难道还得不到一个大夫位子?我觉得父亲不要提过高的要求,叔叔统领上军,那可是三万多名士兵,不可能全交给下臣管理。父亲不妨先向叔叔讨要一个军尉的职位,叔叔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手上缺乏管理人才。我们好歹是贵族,识文断字,这样的人不用他用谁?更何况我们终究是赵氏……我听说叔叔就是从军尉的职位上开始崛起的!”
赵胜马上点头:“刚才我看了叔叔的孩子,一个个举止拘谨,哪有我的儿子聪明,我赵胜家因为有你,一定会崛起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赵胜父子收拾了心情,爬上战车回家。与此同时,师偃返回大堂,险招主母智娇娇,劈头就问:“主母知道楚王稚气樊氏的故事吗?”
智娇娇诧异地问:“楚王之妻樊氏,不曾听说。”
师偃叩头回答:“楚庄王之妻樊氏,素有贤惠的名声。某日楚庄王有一次上朝议事,散朝很晚。回宫时樊姬下殿迎接,问庄王:‘今天散朝这么晚,大王一定饥饿疲倦了吧?’
楚庄王笑着回答说:‘跟贤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就不知道饥饿疲倦了。’
樊姬反问:‘大王所说的贤人是谁啊?’
楚庄王答:‘是虞丘子。’
樊姬听了,浅笑不语,显得不以为然。楚庄王奇怪,反问道:‘你笑什么呢?’
樊姬说:‘虞丘子可以算是贤臣,但忠臣还说不上。’楚庄王问:‘樊姬何出此言呢?’
樊姬说:‘我伺候大王也有十一年了,曾经派人到郑国、卫国寻求贤女入宫服侍大王,现在后宫里比我贤良的有两人,跟我并列的有七人——难道我不想独占大王的爱宠吗?但是我听说堂上女子多,就可以用来观察她们的才能,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蒙蔽国事,才想让大王多见到一些人,多多了解别人的才能。
可是虞丘子担任楚国丞相也有十余年,推荐给大王的不外乎自己的子弟和同族兄弟,却从没有听说他推荐贤人斥退不贤的人,这样做无疑会蒙蔽国君,堵塞贤人进身的机会。知道贤人而不推荐,可说不忠;不知道哪些人是贤人,可说是不智。这些还不够可笑的么。’
第二天,楚庄王把樊姬的话转告给虞丘子,虞丘子听后十分羞愧,离开座位,诚惶诚恐地站着,无言以对。之后虞丘子遍访贤士,最终找到贤士孙叔敖,把他推荐给楚庄王——楚庄王因孙叔敖的治理,而称霸南方,并迫使我晋国失去霸业,至今,楚国仍在享受孙叔敖的成就。”
智娇娇沉默片刻,郑重向师偃行礼:“你想说的我已经明白,赵氏人丁单薄,我怎敢用自己的私欲耽误赵氏大业,耽误贤人出头的机会……你回去告诉主上,智娇娇也将仿照樊氏,替赵氏多多挑选贤人。”
师偃起身,回到赵武那里汇报他对贾氏的决定,并说:“这个赵(贾)胜是一头中山狼,我怕主上会养虎遗患。不如他们认祖归宗的事情由少主出面,以便少主今后能够压制赵胜家族。”
赵武想了想,猛然忙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看来我的女人太少了。”
这句话现代人难以理解,春秋人都知道赵武说了什么,师偃拱手建议:“如今我赵氏已经站稳了脚跟,臣下恳请主上广纳姬妾,替我赵氏多生育几个孩子,以便壮大赵族……
臣下还有一个建议:我们学宫育才十多年,培育出来的武士遗孤约三百余人,我们可以选择其中优秀者,赐给他赵姓,让他成为赵氏小宗,以此壮大赵氏。”
赵武把目光转向赢颂,赢颂轻咳一声,苦笑回答:“我没有办法将那些假子(义子)列入赢氏宗谱,那是你们赵氏的事情,我不干涉。”
赵武明白了赢颂的话,他给赵武开了个门缝,虽然不承认他收的干儿子为赢氏宗姓人,但却默认赵氏的所为。所以赵武马上下令:“先挑十二人……”
刚才谈论赵氏宗姓的事,齐策田苏没资格插嘴,现在赵武决定了,齐策马上补充:“这件事要立刻办,仪式至少要在赵胜之前举行,这样,赵胜进来后就没有什么争抢的余地。”
齐策出的计策激进,田苏更阴险,他建议:“师偃刚才的法子很不错,让赵胜去到中山国,那里荒无人烟,要发展起来至少需要五十年,而且即使发展壮大了,也要受我们的控制。不过,中山国毕竟荒僻,如果什么职务都不给赵胜,就怕他借着赵氏族人的身份进行兼并,那样中山国就不归我们所有了,没准便宜了赵胜。
我认为应该给他一个具体职务,这样他的职责就限定了,没法四处插手。我认为,给他安置的封地不能靠近边境,因为这样,他可能狐假虎威,吞并边境上的小领主,并不断向外扩张。当然,我同样认为这块安置地也不能靠近甲氏,防止他对甲氏施加影响——下民无知,而他那赵氏宗亲的身份很能唬人。”
齐策又补充一句:“当然也不能靠近中山国都,因为那里将是我们治理中山国的中心。”
赢颂沉默不语,赵武摆摆手:“这个问题回头再讨论,我们今天且饮酒欢乐。”
赵胜只是一个不出色的赢氏旁支,赢颂只不过是借这个理由重新进入晋国,来侦察军情的。为了这个不出色的旁支得罪赵氏大宗,赢颂没有那么傻,赵武也知道这点,所以当着赢颂的面谈论对赵胜家族的防范与处置——这番谈论过后,也等于赵氏的处置方法在赢氏宗姓那里备了案,今后,赵胜连申诉的地方都找不到。
赵胜归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赵武没有出面,三日后的清晨,在赢颂的见证下,赵成主持了开祠堂仪式,先是接纳了十二名义子,然后轮到赵胜认祖归宗——此时,赵胜其实已经获得消息,范匄追究去年的出兵额度,贾氏因为出兵的兵车数量不足,失去了自己的封地。
仪式上赵武没有出现,赵胜向少宗主赵成提出求见赵武的请求,赵成心不在焉回答:“父亲去了宫城,今天大约回来的很晚……赢颂爷爷,我们一同走。”
赢颂听了赵成的召唤,紧走几步跟着赵成扬长而去,师修的儿子伯州平上来招呼赵胜,赵胜对别人的忽视有点不满,他儿子赵获仰起脸,故作天真的说:“成哥哥每天都读得什么书,我很想陪成哥哥一起读书,这位上大夫,能不能领我去见见成哥哥,我想陪他玩耍。”
伯州平笑盈盈回答:“少主身边的玩伴已经够了,主上今天一口气给他选了十二个人,获哥如果有兴趣学习,我回头会告诉主上。不过,中山国马上要春耕了,主上的意思是,请你们家族立刻派人去中山,协助当地官员进行春耕……”
伯州平说完,笑眯眯地领着赵胜父子向外面走,不管赵胜父子如何让抗议,他总是笑眯眯的——坚决不听对方的解释。
后院,赢颂跟着赵成进入一座大屋,此时,中院丝管悠悠,似乎正在举行宴会。赢颂站在屋门口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屋内,却发现赵武正在屋子里看书。赢颂笑了:“你儿子说你去了攻城,我听到前院在奏乐,以为你不在宫城也在前院,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在这里静静的读书。”
赵武轻轻点点头,淡淡的放下了书本,赵巧人走过来给赢颂递上酒水,紧接着,今天加入赵氏的十二名义子走过来向赵武行礼,行拜见父亲的礼节。随后齐策出现,安排了十二名义子坐在赵成身后,他自己走到赵武身边坐好,目光咄咄地看向赢颂。
赵武平静的等待屋中喧闹平息,他望向眼前、著名的春秋纵横家赢颂:“赵胜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该谈一点私事了——你这次来,是打算跟我继续贸易,还是打算赎回被俘的秦军?”
赢颂优雅的笑着:“谁都知道赵武吃人不吐骨头,那些被俘秦军跟了你两年,恐怕我想赎回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愿意跟我走了。哦,所以我是来做贸易的,我带来了三千匹战马,上万头牛,希望向赵氏购买粮食。”
门口走进来田苏,他边走边说:“我赵氏从不出售粮食,就算是国君从赵氏手上拿粮食,那也得跟我们交换……”
赢颂神态轻松,提醒说:“赵氏缺粮食的时候,秦国赢氏可是卖给赵氏粮食的。”
田苏回答:“没错,我们对此也感到非常的遗憾——赵氏今年垦荒面积更大,我们迫切需要耕马耕牛,但我们实在无法出售粮食,因为我们的国君刚刚正式下达了绵上阅兵令。”
赢颂挺了挺身子,语气平静的问:“这么说,战争就要开始了?”
齐策回答:“没错,秦国两次入侵我们,以我们晋国人的性格,是一定要报复的——就在明年。”
赢颂微笑:“晋国现在强大的令人恐惧,中原已经没有对手了,是该向我们秦国示威了——那么,我这次带来的牛马,就用来赎回我们的军官吧。我们的庶长鲍估计在你们这呆腻了,请容许他回家。”
田苏同样微笑着反驳:“几千头牛马换一位庶长,上百位秦国的军官,这价格未免太低了。尤其是这几位军官在我国居住了两年,我军虚实他们都知道了。眼看大战来临,我们肯放,君上那里恐怕也不许。”
齐策田苏与赢颂唇枪舌剑,赵成坐在旁边两眼闪亮,十分努力的倾听着,赵武坐在旁边,仔细观察赵成身后十二人的表情,并把他们的表现一一记入心中。稍倾,赵武问赵成:“你怎么看?”
赢颂抢先回答:“我再加一百金(青铜),两百个歌伎——这些都是奉送给你们国君的。”
赵成细声细气回答:“父亲常告诉我,不要轻易下判断,这件事我不懂,无法给父亲答案。”
赵武与两位谋士一脸的失望,停了一下,赵武转身对赢颂说:“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国君那方面我会提出请求,但国君同意不同意,我无法做出保证。”
赢颂拱手:“多谢了……我听到前院丝管悠悠,似乎正在举行宴会,我可以参加吗?”
赵武点头:“那是孙林父借我家院子宴客,我这就让人领你过去。”
赢颂退下,赵武问赵成:“我为什么做那个决定,你好好想想,回头回答我。”
赵成默默思考,齐策提醒:“赢颂的使命不是来交换俘虏的,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下一步要打秦国,他是来窥探我们虚实的,所以我们无论交不交给他俘虏,他都必须来一趟。而我判断,没准他是空手来的,我们真打算交给他们俘虏,他反而拿不出自己承诺的交换礼物来。毕竟秦国接连两次大败都败在我赵氏手上,虚弱的秦国能拿出那么丰厚的礼物吗?”
赵成眨了一下眼睛:“父亲明知道秦国拿不出交换礼物,却要同意他的交换,不怕秦国恼羞成怒,或者自感羞愧……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跟秦国的交易都断绝了啊。”
田苏插话:“其实我们跟秦国的贸易没有什么大的收益。秦国太封闭了,他们崇尚简朴,我们的奢侈品在那里销售的并不好。而秦国的物产又太贫乏了,除了产自西戎的牛马,他们没什么特色出产。而我们现在有了中山国,养马的牧场不再发愁,今后我们牛马的产量甚至要超过秦国。”
赵成迷惑的瞪大眼睛,在他身后,一个小孩突然插嘴:“我明白,父亲是看到秦国赢氏插手赵氏宗族的事情,感到非常不满,所以成心给他们一个难堪。”
赵武摆手,指着刚才插话的那个孩子下令:“从今天起,你拜田苏为师,跟他学习阴谋诡计吧。”
那孩子赶紧当堂拜师……
看着赵成退下的背影,赵武摇头:“太不果断了,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如此拿不定主意,会让人连骨头都吞了。”
田苏顺嘴说:“刚才拜我为师的那个孩子,心里太阴暗了,我怕少主会受他的影响。”
齐策插话:“毕竟是孩子,主上常年征战在外,偶然与孩子相处,别给他太多的压力,否则,孩子都不敢跟你在一起了。”
田苏叹息:“主上的后代还是太少,连个挑选的余地都没有……请主上务必广纳姬妾,让赵氏尽可能的开枝散叶。”
齐策笑了:“你们总说我出的主意过于激进,看来这次是你们激进了。少主毕竟还小,在我看来,你们期望过高了。主上现在不到三十,官职才是个上军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少主,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期待更下一代。”
赵武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赵胜的父亲是先君的女婿,连这样的人都丢掉封地——晋国国内兼并的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要早作准备啊。”
数日后,范匄从甲氏返回,在中山国收获不多的范匄马上将目光转向了国内小领主,他严厉的按照规定盘查历年领主的出兵数额,但凡有完不成规定的领主,都受到了减封,或者干脆取消封地的待遇,一时之间,晋国国内贵族数量锐减,那些失去封地的贵族沦落成浪人,并开始四处寻找赏识者卖身……中国最早的一批流浪武士,以及纵横家诞生了。
在这种风潮下,许多小领主纷纷投入大领主门下做附庸,于是,整个晋国暗流涌动,大贵族们视力急剧膨胀。范匄上下其手,腰包鼓得满满的。
这年春,各家族开始集结——这次绵上阅兵是在范匄严厉处罚之后进行的,连一贯喜欢偷工减料的赵武都不敢在出兵数量上瞎糊弄。好在与他搭配的是韩氏,总数三万多的兵额,韩氏与他一人一半,凑够了五百辆战车的规定。
绵上阅兵,晋国四军总共集结了两千辆战车。在春秋时,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数目,此前从来没有哪个国家战车数量超过一千,而这次绵上阅兵之后,诞生了一个新词:千乘之国。
一乘战车,随车步兵七十五人;加上战车上的车士,兵力为七十八人。
一千乘,意味着光正式作战的正卒,就达到了七万八千人。
故此,晋国此次集结兵力超过十五万,如果加上辅助作战的辅兵、仆兵、奴兵,总军力超过百万。
绵上阅兵,目标是秦国。
在春秋这个青铜器时代末期,这个数目,连百年后、希波战争中的波斯人听了,都要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