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半轮弯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大荒山上淡青色的天穹中,亦有几点残星散落在那里。

月光与星光下架起了一场篝火。

篝火旁众人围坐,黄珑道姑有些警惕的看着篝火另一边的富家小姐。

那黑衣的女官眼神时不时在陆景与黄珑道姑身上打转。

当她看陆景时,眼神中难掩敬意。

女官不久之前还清楚的看到陆景剑气潺潺流出,就像是星月的月光一样流入云雾中,立起一座执剑山,斩了七位天上来客。

她家公主关键时刻相助陆景,以此挟恩图报的计划就如东流逝水,也与那些逝去的云雾一般不得不消散而去。

正因如此,哪怕这女官见过颇多世面,对于陆景也确实有满心的敬重。

至于她看黄珑道姑,虽然不动声色,眼神看起来也只是平常,可其中最深处却还蕴藏着一股敌意。

通感拂尘确实太过珍贵了。

作为南诏感通寺至宝,同时也是南诏至宝。

甚至系数整座天下,能够与通感拂尘相提并论的法器实在少之又少。

更重要的是通感拂尘不同于其他珍贵的法器,这件法器对于持有者的修为毫无需求,甚至日照境界的元神修士都可掌控驾驭这等宝物。

唯一需要的,大约便只有通感拂尘的认同。

而一旦获此认同,就比如方才大荒山上的争斗,眼前这修为稀松平常的女道人不过只是照星境界,却能够召来天王法相降世,虽然无法与真正的乾坤、大龙象修士比肩,却足以与纯阳、玉阙修士平分秋色。

而这等珍贵的宝物原本属于南诏,属于感通寺,现在却在眼前这道姑手中。

自家公主与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无济于事,这难免令黑衣女官心中生出怒气。

“南诏佛学大师、永平四十八年状元郑平湖在《永道志》第四十二节中有记载,这通感拂尘本来诞生于虞渊,后来落入太梧朝国师手中,再后来大伏太祖、太宗起兵,人王又陈霸先杀了太梧二皇、国师,这拂尘落入齐国开国皇帝手中。

而在此之后,齐国开国皇帝又将此物赠送给昔日刀魁跋扈将军,希望以此获跋扈将军相助,直至跋扈将军身死,这拂尘才被出门游历的感通寺主持所得。”

“除去《永道志》,世间典籍中,又有齐国黄元君的《潮音经》,太梧朝佚名人所著《虞渊记》,乃至大伏游历商人余先所著杂记俱都可以证明此事。”

陆景盘坐在篝火前,一只手拿着几根枯枝,为篝火添柴,眼神落在跳动的火焰上娓娓道来。

“陆景毕竟在太华山上安居,与黄珑道姑是旧识,黄珑道姑……还特意带着这件宝物前来助我。

我虽然不知二位的身份,可我既然知道这通感拂尘的来历,自然不能闭口不语,也要说道几句。”

陆景犹如细数家珍,说出一连串的书籍来,这些书籍俱都可查,是陆景在修身塔上的积累。

他原本在修身塔中,便已经读过天下不知多少典籍。

后来琐事太多,陆景闲暇时虽然也在读书,这终究不比修身塔中那些年岁。

直至他来了太华山,太华山上的日子漫长而又平静。

连同陆景一同前来太华山的修身塔上,还有很多书是陆景未曾看过的,于是这些日子来,除了教授那些太华山上的孩童之余,他便与修身塔中的典籍、杂记、游记为伴,倒是也有很多收获。

南诏女官听到陆景轻易就说出三五书籍的名字,为通感拂尘溯源,心中不由有些惊讶。

南诏公主自然也是惊讶,她上下看着陆景,只觉得这白衣少年不愧为书楼先生。

黄珑道姑恰在此时开口道:“这拂尘是我师尊所遗,我不知它是否就是二位口中的通感拂尘,我只叫它黄瓦拂尘。

黄瓦拂尘在太华城黄瓦道观中待了很久,不能在我手上丢掉。”

年轻、没有见过世面的山上道姑抿着嘴唇说话,语气中透露着固执。

南诏公主仔细想了想,又看向陆景。

陆景已经将手中的柴火添完,拍了拍手,拍下一些灰尘。

“若非陆景要走一趟大荒山,黄珑道姑也不必带着黄瓦拂尘下山,太华山上的天柱虽然残缺了,可终究可以遮住拂尘气息,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争端。

再加上黄瓦道观中的拂尘,来历本就曲折,称不上归属于谁,也不知是如何辗转落在黄瓦道观中,便一如之前辗转流入南诏感通寺。

所以陆景于情于礼,都不得不介入此事,为此事说和。”

南诏公主嘴角露出些许笑意,笑道:“先生,论及通感拂尘这样的元神至宝,又岂是可以随意说和的?

若是换作我南诏战乱时期,通感拂尘足够引发一场大战乱,即便是放在今日,这等宝物的消息已经流出,不知会引来多少修士觊觎。

陆景先生名动天下,德行高尚,也与人间诸多百姓有恩,有杀出太玄京的豪气,可这又与我南诏何干?”

南诏公主额头上的奇异印记似乎在发着光:“虞东神已经带着他那十九马前卒下了大荒山,这里又是山的另一面,与重山城太远。

现在大荒山上说到底不过你我几人,陆景先生你以人间之真杀天上来客,甚至乾坤境界的强者都死在你的手中。

可是……我是切切实实的人间之人,便如伱所言,我今日不讲道理,想要让这通感拂尘再度辗转落入我南诏国,你又该如何阻挡?”

听到这华裳小姐话语,宁严冬顿时警惕起来。

黄珑道姑神色微凝,亦有些紧张。

她手中的拂尘能够隐约察觉到眼前这看似年轻的富家小姐修为境界高深莫测,元气自虚空中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落在她眉心的印记上,沉潜于无声与静止中,神秘无比。

正因如此,黄珑道姑还会手持通感拂尘这等宝物的情况下,躲二人不及。

唯独陆景神色不改摇头道:“这并非不讲道理,方才陆景提及这拂尘来历,便是说宝物辗转也是道理,这种宝物辗转入黄瓦道观中是道理,公主说通感拂尘原本归于南诏感通寺是道理,现在公主想要依持修为夺去拂尘自然也是道理,这些道理都说不出一个好坏来。”

听到陆景道出公主二字,一旁的南诏公主以及黑衣女官神色俱都有些变化。

南诏公主仔细看了陆景一眼,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我的身份?我久日修行,莫说是这广阔的天下,就连南诏国众多大臣也许早已忘了南诏国还有我这么一位公主。”

陆景随意一笑,坦然道:“我触怒大伏朝廷,又不认同北秦的道,可人总要居安思危,平日里在太华山上闲暇无事,总要研究一番退路,免得往后被人杀上门来反而不知去处。”

“所以我读过南诏国许多典籍、杂记,《时记国事》中有记载,南诏寻舍龙送凤阳公主入大雷音寺,承地藏菩萨见。”

凤阳公主摸了摸额头的地藏轮印记,不由摇了摇头,:“读书万卷可知天下事,果真如此,这般冷僻的书中不过提及一句,就被先生记住了。”

“本来也并未在意,只是今日此处,南诏小姐、地藏轮、佛光神通、为南诏寻宝这诸多事交叠,难免令我想起那书中记载的凤阳公主。”陆景道:“便如我方才所言,既然所有的道理都有几分理,也怨不得凤阳公主出手强抢。”

他说到这里,转头对黄珑道姑道:“道冠,可否借拂尘一观?”

黄珑道姑有些犹豫,可旋即看到陆景肃然的神色,又想起陆景盛传于天下的所为,这才按下心中的迟疑,将手中的拂尘交给陆景。

陆景低头看去,拂尘看起来稀松平常,落入他手中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这等宝物果然只有认主之后才可发挥其威能。”陆景低声说了一句。

一旁的南诏凤阳公主也注视陆景,正在疑惑于陆景所为,却忽然见到陆景在刹那间弹指。

他手中的拂尘,顿时被一道迅疾的元气裹挟,飞出三丈之地。

凤阳公主正想阻拦,眼前却忽然风雨迷茫,她哪怕已经是乾坤境界的修士,也不免被遮住一瞬目光。

三丈之地,忽然有一缕光辉落下。

夜色早已深了,月亮高挂,便如玉色段子一般。

而那玉色的绸缎上仿佛弹落了一滴香灰,烧穿了一片。

唯独不同的是,烧穿的那一片中袅袅的云雾升腾开来,转眼间化作一道云梯。

通感拂尘落在云梯上,被云雾遮掩。

凤阳公主额头地藏轮印记闪烁,元气如同一泓寒水冲散了风雨境。

当她凝神看去,却看到眼前的云梯上,元气疯狂流动,直冲天宇,不知去向何处。

“这是什么宝物?”凤阳公主有些惊讶。

陆景坦诚回答道:“此乃登云梯,是我得自大伏太玄宫中,凤阳公主若是想出手硬抢,我就借助这登云梯,将通感拂尘送到万里之外。”

他并未说谎,当日他因为观棋先生之故,悍然向崇天帝出剑,趋吉避凶命格下便得了这一件奇物——【登云梯】。

黑衣女官有些心惊,眨眼间直去万里之外……这等宝物确实神妙。

凤阳公主皱着眉头,她搜索了七八息时间,忽然间神色稍霁,脸上再度露出笑容来。

“通感拂尘流落在外太久,其实我南诏诸臣早已记不得此宝了,便让他再流落几年其实也无法。”

凤阳公主笑道:“既然无法得这通感拂尘,我又何必触怒陆景先生这等人物?

今日我等有篝火之谊,便是聊些家常总比剑拔弩张要来的更好些。”

听到这番话,陆景顿时有些好奇起来。

眼前这位看似十七八岁少女一般的南诏公主行事做派确实有些特立独行。

他正要说话。

突然间,山路上有马蹄声传来。

凤阳公主与陆景心下疑惑……

以他们的修为,竟然未曾察觉山路上来了人。

那黑衣女官也站起身来,就要迎着山路而去。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山路崎岖处,多出二马二人。

兴高采烈骑着马走在最前的,是一位扎着两条马尾的清丽少女。

大荒山上多了一股淡淡的焦味,就好像是如同太阳一样的东西,把一切物事都烤得更成熟了。

黄色的山石上多了些赤色,就好像燃起火来,一路烧到了天边。

凤阳公主与陆景俱都看到了那清丽少女身后的人物。

于是他们便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来。

他们看到高大、雄壮的北地马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老人。

那老人随意握着缰绳策马而行,可在陆景与凤阳公主的眼中,那老人却宛如握着天上的绶带,宛如骑着一轮太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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