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陈阿娇腰酸,懒懒地一点也不想动弹,刘彻已经上朝回来了,她才睁开眼睛起来梳洗,正在妆镜前描眉。
陈阿娇在宫里呆腻了,准备出去一趟,昨日黄昏就已经派人将出宫的牌子给了李妍,她已经回家去看了,她准备出宫,也是因为昨日被李妍所说勾起了对出宫那段日子的回忆。
她闭着眼,任由旦白的手指从自己的发丝之中滑过,垂落满室暗香。
有人拿起了妆镜前的青黛,便靠近了她,为她画眉。
他的手掌略略挨着她的脸颊,一下就让陈阿娇感觉出了异样,她睁开眼,“下朝了?”
刘彻点点头,却继续很认真地给她描眉。
“这种事情让宫人做就好了,陛下别闹。”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呢,陈阿娇伸手就要去夺他手上的黛笔。
只是刘彻却不给他,那俊美的脸上划过几分笑意,“为吾妻描眉,闺房意趣,谁敢传到外面去?”
他这声音轻轻缓缓的,像是落下来的羽毛,拂过了水面,却让整个椒房殿侍立的宫人们都打了个寒战。
陈阿娇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吓唬我宫里的人。”
“是是,你说得是,今儿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吗?”他还是继续抬手为她画面,那浅浅的黛色逐渐地染深,一道眉,便当真如远山一般俊秀起来。
冷酷的帝王竟然也有这样温柔地为别人画眉的时候。
陈阿娇垂眼,“出去走走?”
“出宫去吧,顺便还可以去建章宫看看,那边有一些枫,这个时节去看方好。”
他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忍不住伸出手指来点了一下她眉梢:“阿娇此眉,乃春山也。”
“不知陛下是夸我,还是夸自己呢?”她似笑非笑,心中却想到建章宫那边,出去走走也好,只是,“陛下政事可处理完了?”
“近来无事。”没有什么大事,一切也都顺利,刘彻又要养病,大赦天下的诏令昨日就已经拟好,具体的细则都有张汤等人解决了,现下便是宣室殿中也没人,大家都回去了。
无事,也就是说可以出去了。
陈阿娇被他牵起来,走出了椒房殿才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车驾,骏马毛色乌黑,四蹄雪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传说之中的乌云踏雪,“这马——”
“朕最想要的,还是汗血马。”
刘彻走过去,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然后上车,回身却向陈阿娇伸出手来,“上来。”
“陛下乃天子,不该与臣妾同乘。”她只是出言提点,害怕这男人回头又被文臣们抨击,朱买臣这些人一向是很重视礼教,董仲舒还在外郡当宰辅,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远远上来参陈阿娇一本子呢?她倒是不怕,不过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只是刘彻却不想听,他一身华袍站在车驾上,过驰道的大风卷起了他的袍角衣袂,乌发随袖袍一卷,背后乃白日青云,背着光,向着陈阿娇伸出手去,一把拉她上来。
“谁敢说,朕砍了他。”
陈阿娇站在他身边,一下就笑出声来,“我竟不知你是想当个昏君的。”
“为了阿娇,昏庸一次,又何妨?”
他为她掀开了帘子,让她先进去,才吩咐人将车驾上驰道。
旦白将小浮生抱上去,递给陈阿娇,这孩子正在睡觉,只有睡着的时候不调皮。
前面车帘子半卷,两人对坐于车中,中间是一张小小的漆案,放着几封竹简,刘彻拿起来看,却被陈阿娇讽刺道:不是说无事吗?”
“途中无聊,顺便看看而已,这是桑弘羊与张汤等人拟上来的盐铁之事,阿娇素来有远见,不如也为朕看看?”他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她。
陈阿娇只那眼一眯,却摇头:“我宁愿看外面风景,也不愿看着枯燥乏味的东西。”
盐铁之事——后世有传《盐铁论》,虽非出于武帝朝,但若没有汉武帝的盐铁官营,也就没有后面盐铁论的事情了,桑弘羊之所以出名,很大程度上应该归结于后世流传的《盐铁论》。
只是张汤毕竟因事涉财政而出事,自古改革者又有多少有好下场呢?
她不愿看这东西,也不过是不想自己的存在对一些事情造成影响——比如,张汤的命运。
也许没有了白金皮币,五铢钱的建议不是从他那里出来的,一切都会好一些吧?
刘彻见她不感兴趣,终于将手收回来,却说道:“豪强私自铸币,严重缺损,半两钱不足半两,币制混乱,民不聊生;盐业关苍生,收归官营,不仅能够稳定民生,也可以增加国库的收入……桑弘羊的法子很好。”
其实这些早就是已经被提出来的,张汤算是先驱者之一,只是桑弘羊后来居上,又出身商贾之家,善筹算,本来就是专才,治经济事,乃是上佳人选。
“说起来,你觉得桑弘羊此人可堪当大才?”刘彻看得满意,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陈阿娇挑眉:“宰辅人选。”
“你很看得起他。”刘彻只是客观评论,他随后想了想,似乎是定了什么主意。
陈阿娇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了,朝中的势力,大约又要开始洗牌了,现在整个朝政,几乎都是刘彻的了,他要将重要的位置,全部配给自己的人,桑弘羊的特长,也终于该有地方发挥了。
青云直上,岂非指日可待?
她细想着,刘彻随眼一看外面,却是驰道上江充正在巡视,见刘彻的车驾过来,他连忙站在道边躬身问候。
说起来,江充在上次的事情之中也算是出了大力,但没有能够加官进爵,也不知是不是刘彻的迁怒,不管怎么说,平阳公主与他还是有旧情在的吧?
刘彻命人停下了车,撩起车帘,便听见江充文案。
“直刺绣衣御史江充,叩见陛下。”
“起身。”
江充恭肃立在一旁,陈阿娇只是随意扭头一看,又收回了目光,似乎自己并不认识江充。
刘彻想起江充的职责,忽然起了打趣的心思,“江充你奉旨勘查逾制之事,现在朕车中有皇后,驰道乃是天子之道,不知皇后是否逾制?”
陈阿娇想不到刘彻会突然说出这话来,顿时恼怒,“陛下方才不还拉臣妾上车,说什么昏庸一次也无妨吗?”
这声音可以说是冷得能够掉下冰渣来,还夹杂着似笑非笑的讽刺,不过她也就是开玩笑,刘彻并非听不出来,却还是笑望着江充,“江充,你说皇后逾制了吗?”
江充直接愣在了那里,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心电急转,一眨眼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说出来就觉得机巧与卖弄了。
这个时候便该陈阿娇来解围了:“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您要谁走驰道,谁就能够去,何苦为难一名小小的直刺绣衣御史?”
刘彻知道自己是得罪了她,不过看她斜视自己的时候,那眼波流转,当真是风致俱生,便不与江充计较,而是笑道:“有皇后为你解围,江充你今日算是逃过一劫,下去吧。”
“谢陛下,谢皇后殿下,江充告退。”
江充埋头,不敢看陈阿娇与刘彻一眼,只是退到了驰道最边上,看着车驾过去。
时间已经不早,日近中午,他们这车驾便靠在了一杯酒楼下面,刘彻拉她下车:“在这里用过了午膳再走。”
这是陈阿娇自己的店面,她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很久之后看到这酒楼,倒是觉得无比亲切了,还记得当初自己让赵婉画从高处将那乌程若下酒摔到地上,叫嗜酒如命的桑弘羊心疼极了,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就是小浮生也已经这么大了。
一杯酒楼里面的生意很好,这边的产业还挂在主父偃的名下,甚至已经开了分店到繁华的地方去,洛阳那边这酒楼票号一开,也可以算得上是如日中天了,只是因为各地私铸钱币,这票号的生意不是太好,也就只有富商巨贾敢来参与。
二人走进酒楼,点了一些招牌菜,这个时候小浮生也醒了,刘彻正在倒酒,小浮生打了个呵欠,双眼眯起来,朦朦胧胧的,一醒了就要往陈阿娇怀里钻,她将孩子抱过来,小浮生拽着她头发就往嘴里送,刘彻一点也不留情,直接一筷子轻轻打在了小浮生的手背上,“臭小子不许轻薄你母后!”
小浮生一缩手,疼倒是不疼,但因为刘彻这么一打,他从未见过自己这父皇对自己疾言厉色,这一下却是吓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呆滞了半天,却一转脸抱住了陈阿娇的脖子,拿后脑勺对着刘彻,大声哭起来。
刘彻也是一时意气,这才敲了小浮生,以为自己力度控制得很好,不过调笑调笑,这小家伙竟然还吃痛,还大哭,还钻到他娘怀里不肯出来了!
陈阿娇差点给气笑了,也不知道刘彻是哪根筋抽了,竟然跟小孩子计较这些起来,她拿起小浮生的小手,在他手背上吹了一下,“浮生乖,吹吹就不痛了……”
他们在临窗的位置上,刘彻端着酒,看着陈阿娇安抚小浮生,小浮生皱着那巴掌大的小脸,扭过头来瞥了刘彻一眼,神情很是不屑,肯定是恼了刘彻的,只是这小家伙一看到窗外,就开始兴奋起来了,忽然伸手一指,口里又咿咿呀呀,陈阿娇往楼下一望,竟然看到了是陶氏牵着张安世从那边经过。
小浮生指着张安世,一脸的急切。
陈阿娇皱眉:“你什么时候又认识他了?”
小浮生是真急,可是他娘不懂他的意思,真让这小娃差点急出了一头的汗,看那架势,差点激动得直接翻下去,陈阿娇差点抱不住他。
不过愣了半天,陈阿娇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张安世正在卖糖人的摊子前面,他大约不是指着张安世,而是指着那糖人吧?
本来想要宫人们出去买就是了,但小浮生闹着要下去,刘彻干脆道:“抱着他一起下去吧。”
他从陈阿娇手中将小浮生抱起来,“乖,还是父皇对你好,父皇抱你下去,走咯!”
陈阿娇差点气得摔碗,不过看着刘彻抱着小浮生就下楼了,她也只能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带着人跟上去,到了下面那卖糖人的摊点前面。
不过没有想到,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个糖人了。
“妾身叩见——”
“在宫外何必见礼?”刘彻直接出言免了她的礼。
陶氏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陈阿娇等人,已经是吃了一惊,她牵着张安世,张安世手中拿着最后一只糖人,看看到了刘彻和陈阿娇也有些兴奋,他的兴奋是因为陈阿娇。
“夫人好。”张安世有些腼腆地红了脸,却用一双沾染了仰慕的眼睛注视着她。
刘彻略略一挑眉,不过却没有对张安世的这个称呼说什么,在宫外的时候人人都叫陈阿娇夫人,现在张安世大约也只是改不过来而已。
陈阿娇知道张安世这孩子很贴心,于是露出笑容来,“我家臭小子看到安世在这边买糖人也忍不住下来了。”
这是解释了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于是陶氏也释怀了,只是对张安世方才说出来的话,她还有些惶恐。
小浮生只盯着张安世手中的糖人,手指却放到了自己的嘴里,眉头皱着,似乎正在思考怎样才能将那糖人从张安世的手中夺下来,只是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当然,这小家伙还不会说话。
只是小孩子总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小孩子的,张安世已经看到了小浮生,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糖人。
刘彻抱着小浮生去问那捏糖人的,却被告知人家要收摊不捏了,小浮生的目光却是一直凝在张安世的手上。
“算了,糖人没有了,父皇给你买别的好不好?”
刘彻也不能立刻逼迫人家卖糖人的,说到底他又不是什么暴君,这街市上卖糖人的地方肯定是不少的,往前走也是还有。
不过小浮生一听这话又开始哭闹,小孩子总是任性得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总是要哭闹一番,陈阿娇又开始皱眉了,小娃娃要从小教起,这孩子总是这样任性,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张安世仰着头看小浮生,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糖人,最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将自己手上的糖人递了过去,小浮生一下就不哭了,他看向了张安世。
张安世咧开嘴笑了一下,还是有些腼腆的模样,却说道:“我……还是给他吧……”
刘彻和陈阿娇都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看着张安世,大人们都没有说话,却看到小浮生已经接过了那糖人。
陈阿娇的眉头皱得老紧,正想要说话,却看到小浮生很开心地笑眯了眼,竟然又将那小糖人递了回去,张安世连忙摇头:“我不吃,给你吃。”
一向很娇惯,要什么有什么,要什么别人就要给什么的小浮生竟然会将张安世的东西递回去,简直让陈阿娇意外,她忽然看向刘彻,却只看到他一脸笑意地抱着他。
刘彻弯下腰,将那糖人从小浮生的手中接过来,然后重新递给了张安世,对着这懵懂的小娃娃说道:“小安世的好意小浮生可是收到了,不过他也不愿意夺人所爱,我们一起往前面走,再一起买糖人好不好?”
很难看到这样和颜悦色的刘彻,陈阿娇忽然用一种很探寻的目光望着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陶氏连忙应声谢恩,“折煞安世了……”
在寻找另一家糖人摊子的途中,陈阿娇压低了声音,小声在刘彻身边说道:“浮生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刘彻暗暗得意,“这叫做耳濡目染,小浮生待在朕身边久了,自然就跟朕一样明白事理了。”
一听这话,陈阿娇就忍不住冷笑,送了他一对白眼,“你明白事理?也不知道小时候谁一拿着我的糕点就不肯放手,还大哭大闹!”
揭伤疤的一把好手!
刘彻一下就说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咳嗽了一声以作掩饰。
小浮生啃着自己的手指,还是看向张安世,张安世则看着自己手上的糖人,又看看小浮生,一接触到张安世的目光,浮生就转过了眼睛去,似乎是在看其他地方,顺便将自己的手放下来,在刘彻的袍子上面揩干净。
他这举动差点没让偷偷看着他的陈阿娇乐死,眼瞅着刘彻黑了脸,她心说看你这回还笑得起来,果然小浮生也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
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另一个糖人摊前面,刘彻买了一个,递给小浮生,小浮生立刻眉开眼笑,却又努力地向着张安世伸出手去,刘彻干脆将这家伙放下来,现在小浮生也不过只是能够站得稳而已,不过一挨着地,他还是将自己手中的糖人递给张安世。
张安世这一次接过来了,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接过了小浮生的糖人,又将自己的换给他,两个小孩子交换了自己的糖人。
刘彻看得一笑,陈阿娇也忍不住舒展开了眉头。
小浮生舔了舔自己的糖人,却去拉张安世的手,站在那里,身子有些摇晃,却向着张安世走了过去,陈阿娇看得胆战心惊,刘彻却带着一副欣赏的表情看着这一幕。
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然后相视一笑。
“不知张汤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府?我们顺道去看看我们新晋的御史大夫吧。”
刘彻倒也不急着带陈阿娇去建章宫,张安世的确是个有玲珑心的孩子。
陶氏躬身道:“已经归府。”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概是十点左右,下个月就变成日更,然后新文存稿了~\(≧▽≦)/~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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