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笑容和煦,方国珍的表态让他很是受用。
到底是一方豪强,这种人的眼界和一般将领不同,哪怕是徐达常遇春那种,他们也是遵旨行事,甚至地位越高,就越要听话。
而方国珍这种,不管怎么压制,骨子里桀骜不驯始终存在,落到做事上面,就是积极进取,勇于开拓。
乱世英雄四方起,有留名的人,哪怕立场不一样,也堪称猛士,算是这块大地孕育出来的精华。
把他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发挥出应有的价值,绝对是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不过张希孟还有几句话交代,“我们此番出海,你说扬威异域,这就不妥当……我们不是去耍威风,是要跟各国友好往来,是要重建华夏秩序,消除元朝的影响。这一点可以多和毛尚书交流,他还是很有心得的。”
方国珍连忙冲着毛贵一笑,“毛尚书,要向你请教了。”
毛贵道:“不敢当,我也是反对厚往薄来,咱们跟蛮夷打交道,不能吃亏了。”
方国珍忙道:“这话对,只是我还有些不明白,要是蛮夷不让咱们建,建立秩序,那,那该怎么办?”
张希孟深吸口气,意味深长道:“当年元廷如何破坏华夏天下,就要如何恢复!”
元廷怎么破坏华夏天下的?
方国珍愣了好半天,突然脱口而出,“一个字,打呗!”
众人齐齐看向他,心说你怎么这么俗气,同样的话,人家张相说出来,就能刊登到报纸上,可以当做新闻标题。
到了方国珍嘴里,就跟村头树下老大爷聊天似的,真俗!
不过话又说回来,貌似还真是这么回事。
自秦汉以来,中原王朝,都不只是简单的国家之主,统辖的也不只是疆域之内的土地。
除了那些州郡府县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土司部落,在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藩属国,少的时候几个,多的时候十几个,几十個。
虽然这些藩属国并没有真正并入中原王朝,但是他们的国主至少接受中原皇帝册封,要定期进贡。
哪怕以最宽泛的标准衡量,中原王朝皇帝身上,也至少有两重身份,一个是国家之主,一个是天下帝王!
中原皇帝除了直接治理地方,统御万民之外,还在维护着一种超越疆界限制的秩序。
张希孟谈了很多华夏重兴,第三次崛起……怎么判断重兴,什么叫崛起?
绝不能是简单的大明多强大,疆域多辽阔,就可以说得过去的。
秩序,一套能囊括已知天下的秩序,并且让大明居于秩序的中心,到了这一步,或许才能说重建华夏初步成功了。
有趣的是,张希孟一直没有对水师下手,五军都督府早就弄出来了,水师却是迟迟没有动静,有很多人都说水师是后娘养的,根本得不到重视。
哪怕不少水师将领都这么想,可他们哪里能想到,如果太早整顿,凭着水师的功劳,怎么和步骑争雄啊!
唯有等天下基本一统,开始放眼外面的时候,水师的价值才会冒出来。
这时候再提整顿水师,估计谁也不会忽视水师的价值了。
不过说来讽刺,当下水师当中,除了方国珍能横行海上之外,其他将领,包括水手,船只,都差了一截。
想要赶上来,还需要加倍奋进才行。
不管怎么说,方国珍是明明白白领会了张希孟的意思。
其实此前他就替大明去过高丽,张希孟那一句“尔父回来了”,方国珍至今难以忘怀。
当高丽上下听到旨意之时,那种震惊,无奈,惶恐,又有那么一点点羡慕,当真是让人舒爽急了。
这一次不只是针对高丽,还有其余国家,向整个世界宣布:伱们的亲爹回来了!
这是何等舒爽的事情,简直要爽到爆炸!
真是没有想到,这么美的事情,竟然落到了我的头上。这就是早点投靠明主的结果。
像张士诚那样,就只能遗臭万年喽!
想我方国珍在东南群豪当中,地位一点也不突出,可以说势单力微,结果却得了这么个大好的结果,只能说咱方家祖坟冒青烟。
方国珍稍微准备,就选派精兵强将,率领船队出海,先北后南,打通海上商路,叩开那些国家的门户。
丝绸卖得出去,作坊能运转得当,铲除豪强,均分田亩的政策能落实下去……张希孟在苏州的事情,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当然了,他还只是勾勒个轮廓,好些事情都没有真正落实……张希孟有意再留些时候,可是从应天来的旨意送到了张希孟手上,朱元璋让他立刻回京。
“张相,根据密报,似乎王保保除掉了孛罗帖木儿!”周蕙娘低声道。
“除掉了孛罗帖木儿?他不是归附了孛罗帖木儿吗?”
周蕙娘道:“或许他学会了孔家的本事呗!站到了孛罗帖木儿的身后,正好从背后捅刀子!”
张希孟略微沉吟,也笑了起来。
“要想北伐,还没有那么容易。不过王保保能反杀孛罗帖木儿,倒是看得出来,他并非饭桶。此人日后没准会成为大明劲敌儿。”
张希孟稍微思忖,也就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
面对元廷局势的剧烈变动,他们这边必须拿出相应的措施。张希孟也必须返回应天,跟老朱商议此事,拿出个结论。
“看起来只有暂时先离开苏州了。”张希孟道:“帮我准备一下,后日我就动身。”
周蕙娘下去帮忙安排,张希孟则是抓紧时间,部署任务,交代官吏,让他们妥善处理,回头张希孟还要亲自过问,谁做得不好,有负朝廷,有负百姓,张希孟的门下省可是不会手软。
一天多的时间,张希孟只能抓紧每一分一秒,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
等他交代完毕,已经到了后半夜,只是打了个盹儿,就爬起来,坐上马车,准备返回应天。
此时还是黑蒙蒙的。
当马车刚出来,临近的两处民房,同时推开了木门,有百姓站出来,手里举着火把,目视着张希孟的马车。
当侍卫跑过来的时候,百姓竟然双膝跪倒。
“恭送张相公!”
张希孟在马车里就是一怔,他急忙撩开车帘……此时家家户户,门户大开。有人提着灯笼,有人举着火把。
有人独自一人,有人扶老携幼。
大家伙纷纷走出家门,拜伏地上。
“恭送张相公回京!”
“张相好走,记得回来!”
“一路平安,张相长命百岁!”
……
百姓的喊声此起彼伏,但是大家伙的心却是很明显的。
张相来苏州的时间的虽然不久,但确实是给大家伙做了太多的事情。值得大家伙站出来,恭送张相公,他这样的好官,这么多年,也就是这一个而已。
百姓们不断的呼喊,张希孟听得明明白白,心潮澎湃。
他突然想起了夫人讲的,入仕为官,要抵挡住各种诱惑,要辛辛苦苦,宵衣旰食。付出的心血,难以衡量。
除了手中的权柄之外,真正的快乐,就是当你做得还不错的时候,收获百姓真挚的感激。
当人们都赞扬你,肯定你的时候,那种满足和快乐,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喜悦罢了,唯有当无数人一起感激你的时候,那种快乐,才是无法形容的。
张希孟的眼圈竟然红了。
马车向前,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响亮,无数的灯笼火把,似乎要把朝霞比下去,提前迎来黎明。
张希孟向外眺望,突然抬头看去,正是那些挂着一颗颗人头的竹竿。
张希孟再也抑制不住,他突然吩咐停车,随后他从车厢出来,踩在车辕上,猛地伸手,指了指密匝匝的竹竿,上面的人头依旧狰狞!
“乡亲们,本官自受命以来,前后共计处死人员五千七百六十余人……他们都是苏州子弟,我杀错了吗?”
人群短暂沉默,随即有人带头大吼,“没有!张相杀得好!”
“对,没错!杀了这帮畜生,苏州城都干净了!”
“张相做得对,什么时候把张士诚也给杀了,把他的狗头挂在最高的竹竿上!”
……
人们一片称赞之声,在人群当中,突然挤出了一群织工,她们全都是女子,齐刷刷跪在了地上。
“张相,我们拜谢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拥有自己的作坊了!我们当家做主了!”
兴致颇高的张希孟终于知道她们是从哪里来的。
苏州城的大户,自然不乏追随张士诚的,张希孟也没有客气,断然处置了这些人。只不过没了他们做主,丝绸作坊就剩下一些女工。
按照道理,老板都没了,这个作坊除了关门大吉,还有别的选择吗?
张希孟经过权衡,却是主张将作坊转给所有织工,让她们想办法,自己管理运营作坊,有什么困难,不管是资金,还是原料,朝廷都会想办法。
毕竟苏州的丝绸产业不能毁了。
一群织工,还都是弱女子,竟然能得到一座作坊,这是多大的信任!
为首的女工掷地有声道:“张相放心,就算拼了命,我们也会把作坊变成苏州最好的!我们织工能做到!”
张希孟同样热情洋溢道:“没错,说得好!织工并不卑贱,女工更是如此!就算没有豪商巨贾,你们一样能做出业绩!我相信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