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契丹士兵一边追一边叫骂,却是不疾不缓,分明就是故意在玩逃跑之人。
逃跑之人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一边哭喊求饶,一边拼了命地奔逃,眼见着就要撞入宋使的仪仗之中。
“护卫”宋使的辽军,立刻分出一支,向着逃命之人拦去。那逃命之人此时发觉不对,拨转马头,想要向侧跑,却已经被辽军截住了去路。
当着宋使的面,一个辽军悍卒拔出刀,直接砍下了那人的脑袋,还将沾着血的头颅拎起,向着宋使这边晃了晃。
郑允中是个文官,看到这一幕,已经吓得脸色惨白。
伴使萧志忠目光在童贯面上扫过,发觉这个太监倒是神情如常,只是略有些阴沉。
“南朝虽然无人,让这太监领军,但这太监倒有几分胆气。”萧志忠心中暗暗记住这事。
然后他又看向周铨,除了正副二使之外,周铨是他在宋国使臣中最关注者。
周铨的神情让萧志忠愣了,原本以为这个少年郎,长得俊俏有如女子,见到这血腥一幕,定然是“花容失色”。
可周铨却是在马镫上站起,一脸好奇地望着拎着头颅的辽人军士,同样也看不到半点恐惧之色。
“这少年胆气也足,只不知是少年人习性,还是他真不畏惧!”萧志忠暗道。
“萧贵使,这是……怎么回事?”缓过劲的郑允中想到自己的职责,板着脸向萧志忠问道。
“我遣人问一下。”萧志忠装作完全不知的模样。
片刻之后,有一契丹人驰来,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萧志忠笑道:“原来如此,是诛奸贼张孝杰后人。”
旁人不太清楚,郑允中却是神情一凛:“竟然是此人后裔!”
张孝杰原本是汉人,参加辽国科举,极受赏识。其人与辽国权相耶律乙辛勾结,害死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之父母,耶律延禧也数度处于性命危亡之中。后来耶律延禧继位,自然疯狂报复,不但将已死了的张孝杰又扒出来剖棺戮尸,还将其家人都分赐给宠臣为奴。
此刻,辽人当着宋国使臣的面,将张孝杰家人斩杀枭首,绝对不是意外,而是故意安排好的一出戏,分明就是要挫宋使锐气。
他们的手段虽然有些低劣笨拙,可是效果却是有的,宋国使臣,以文官居多,文臣的地位也远高于护送的军卒。故此一时间,宋人气势大沮,而辽国前来迎接的伴使则是气焰大增。
这些辽人一边大声用契丹语议论,一边对着宋使指指点点,当真是无礼至极。
“说起张孝杰,郑贵使,有一事我不太明了,愿向大使请教。”就在这时,萧志忠身旁一人开口了。
此人也是契丹贵族,但说得一口极流利的汉话,郑允中此时心中不高兴,只是勉强笑道:“耶律贵人请讲。”
宋辽两国使者往来频繁,互动之时,往往会为争国威而辩,或者炫耀才学,或者展示智计。此前包拯、王安石、苏辙等,皆有旧例。郑允中被选来为正使,为人博学多才,刚刚被辽国挫了锐气,此时闻得那耶律贵人说话,知道对方要挑衅,他有意扳回一局,因此也就顺水推舟。
那耶律贵人名为章奴,向来喜好汉族文化,颇有辩才,在契丹贵族当中,仅逊于耶律术者。他眯着眼睛,嘿然一笑:“我契丹虽是北国,颇慕中原文华,故此孔孟忠义之学,于我大辽盛行于世,张孝杰身为汉人,素习孔孟之学,却行不忠不义之事,我不知此为孔孟之故,还是汉人之故?”
郑允中听得这里,不觉哑然一笑,他正要答,看到周铨正骑马回来,心中猛然一动。
周铨在京中就以能言善辩著称,或许让这伶牙利齿的少年来应对,更能彰显国威。
因此郑允中徐徐说道:“此问易耳,我大宋十余岁的少年孺子,便可以为耶律贵人解惑……周小郎,你且回应辽使。”
周铨刚刚过来,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因此莫明其妙。等听那耶律章奴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也不禁笑了。
这分明就是用了诡辩术,预先将答案限定在两个都折辱汉人的答案之内:张孝杰行不忠不义之事,要么是你们汉人的文化不行,要么是你们汉人不行。
但这种问题,怎么能难得住郑允中,分明是郑允中有意借着自己之口,好生折辱气焰嚣张的辽人。
“你这孺子,为何发笑?”耶律章奴见他神情,非常不悦。
“耶律贵人只怕读书读得少了,我在大宋,市井之民,犹且知晓《史记》与《晏子春秋》,若是耶律贵人读过这书,便不会问此问题。”
那耶律章奴倒是看过史记,心中想来想去,却不知道史记与今日之问有何关系。
“史记与晏子春秋载,晏子曾使楚国,楚王以齐人在楚为盗非难之,晏子以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为橘应对。贵人欲学楚王,自取其辱,我实在怜悯贵人生于愚昧之地,不忍学晏子啊……”
我连侮辱你都不屑!
周铨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原本被对方当众杀人弄得骇然的宋使队伍,顿时气势一振。
宋国使臣们再看那些凶恶的契丹人,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不屑。
这是一种文化绝对优势所带来的优越感,在其之后,乃是四千载传承延续之积淀!
耶律章奴被周铨这两句喷得羞愧难当,他怒火上涌,手不自觉就摸到了刀上。
这些野蛮民族,虽然学得礼仪,算是开化,但若是礼仪不合心意,终究还是要动刀的。
只不过他这手段,周铨却不畏惧,只是斜斜看着他。
耶律章奴厉声道:“竖子嘴尖舌利,莫非想要在辽宋之间掀起战事么?”
此语一喝,宋人使臣露出担忧之色,而郑允中则是觉得喉咙里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咳嗽起来。
便是童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不是真怕辽宋发生战争,但若是应对不当,损害两国关系,回国之后,少不得要受挂落。
他们怕,有人不怕。
周铨本身就对官职没有兴趣,因此他阴阳怪气地道:“哟嗬,原来大辽征伐之事,不是出自天子,而是出自陪臣!”
礼乐征伐之权,当然应属于天子,周铨一句话,便让刚才还怒发冲冠的耶律章奴哑了。
他不过是一个接待外交使节的陪臣,哪里有资格决定两国间的战和,而且当今辽主耶律延禧虽然荒唐,却极忌讳臣子们僭越,周铨这顶大帽子扣过去,必然会让他很狼狈。
“哼!”
无可奈何之下,耶律章奴只能哼一声,然后拨马快走。
“哈哈哈哈,周小郎做得好!”
本来对周铨不太待见的郑允中,此时也不禁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宋使尽皆笑了起来,身在敌国的紧张感,为之一空。
周铨自己心中明白,若是换作几十年前,他如此逞口舌之利,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但是现在不同,辽国国力日衰,主昏臣乱,虽然还可以仗着旧日威风喝斥几句,但实际上要与大宋开战,他们打不起。
方才他们的对话,却都被路边的马大郎听到了耳内。
目送使团远去之后,马大郎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倒是我太小看了南国人物,郑正使、童副使先不说,这个看起来轻佻的少年郎,竟然也是个腹内锦绣的!果然,我的决断是对的,这燕云之地,终究是汉家之土!”
“我汉人,果然是大气运在身!”
马大郎沉吟片刻,便跟着使节队伍之后。
使节队伍行经二百二十里,抵达燕京,如同此前数次一般,他们被安排在燕京永平馆。
这是专为招待宋国使臣而设的馆驿,偶尔当辽帝来燕京时,也充当贵族大臣们的会馆。原本此处应是防备森严,但是因为宋辽两国长时间和平,而且现在的辽帝又比较荒唐,政务废驰,所以周铨在住下之后,还寻了个机会,溜出了永宁馆。
“狄叔果然厉害,他们丝毫不曾发觉!”
溜出来的还有充作随从的狄江、武阳二人,周铨远远回望了一眼会馆,向狄江挑了挑大拇指。
他是真心佩服,这一路上一个多月的行程,周铨跟着狄江学了不少本领,无论是骑术,还是相马、养马之术。他骑紫骝马北来,虽然带有备马,可紫骝马经过这么长的跋涉,依然很强壮,几乎没有掉膘,就是狄江的功劳。
“嘿嘿,这不算什么,我在河湟,曾经混入西贼的铁鹞子之中,那一次脱身才是万幸!”狄江得意洋洋地道。
燕京的街道,比起汴京要差得多,甚至就连大名府都比不上。
这里居住的多是汉人,但也有大量的契丹、奚、女真等人。因为是辽国重城的缘故,还算是人口众多,街头巷尾,颇为热闹。
周铨在周围转了几圈,他不敢离得太远,便又往回走,但眼见快到永宁馆时,他“咦”了一声。
在他面前,马大郎换了身衣裳,打扮成契丹人模样,正与数人于街边谈笑。看到他时,那马大郎面色微变,有意偏开脸,似乎是不想让他认出。
周铨虽然有点人脸识别困难,可两天前才见的人,他倒不会忘掉,更何况与马大郎说话的,正是永宁馆中的辽国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