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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南面官,此刻一个个偃旗息鼓,不敢出来与周铨抗辩,这情形让耶律延禧极为不快。
看起来只是口舌之辩,但实际上却是关系到国家的颜面,他身为皇帝,不好直接下场,故此目光再度向萧奉先投去。
萧奉先会意,先是看向毡帐的一隅,那里,耶律章奴正随侍在旁。只不过这位能言善辩的契丹贵族,面对萧奉先的示意,却是低头不语。
在陪同宋使北上的途中,他可就与周铨辩过,结果当然是惨败。面对这个根本不讲道理的宋国人,耶律章奴真想喝问,究竟谁才是蛮子胡虏。
见耶律章奴不敢出来,萧奉先愣了一下,难道说要他这位北院枢密亲自出场,同宋国一个少年使臣对辩?
还有,那少年使臣身居何职,是几品官来着?
想到这,萧奉先再看向另一人,此人离他比较近,正是耶律术者,大辽第一善辩之士。
此前无论是宋使夏使,亦或是高丽使臣,都没有少和耶律术者辩过,在契丹贵族中,耶律术者更是雄辩有才,即使是耶律章奴也要甘拜下风。
见萧奉先看向自己,耶律术者挺身而出:“你这宋国少年口尖舌利,但你可知道,你之言辞,除了给你自己招灾惹祸,激怒我大辽,致使两国兵戎相见,再无半点用处!”
此话一出,契丹贵族们都面露喜色,觉得这才是对的。
他们是大辽,是契丹人,却去与汉人讲道理,那不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嘛!
自古以来,象他们这样兴起于草原的民族,有几个是靠着讲道理来壮大的,大伙向来就是靠马靠刀靠弓箭说话!
耶律术者话说完之后,面带讥意,看着周铨。方才周铨不是说国家之间只有实力和利益么,那他就凭借大辽的实力碾压过去!
但在周铨面上,他没有看到慌张,而是微笑。
仿佛他会说什么,周铨早就知道一般。
“你有钱吗?”周铨开口道。
“什么?”耶律术者愣住了,他不知道周铨为何思路如此跳脱,刚刚还在谈国家实力与利益,转眼问起他有没有钱。
“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周铨连问了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毡帐之中,即使是最耳聋的辽国官员,也听得清楚了。
“宋使此言何意,莫非是无言辞可对,故意在此胡搅蛮缠?”耶律术者道。
“当真是无知之辈!”周铨再次露出轻蔑的笑容:“打仗便是打钱,国战更是比钱,你方才说大辽要与大宋兵戎相见,故此我问你,你有钱么,有足够的钱来打这场国战么?”
说到这里,周铨一振胳膊,转向童贯:“童太尉,青唐之战,我大宋耗费钱钞多少?”
这原本是秘密,不过现在童贯有意配合,因此开口道:“青唐之战,收复三州之地,耗钱一千零二十四万九千余贯!”
实际上青唐之战的耗费远不止此,饶是如此,这一千万贯的数字,还是让在场的辽国君臣呼吸都急促了一下。
每年宋国送与辽国的岁币,不过是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送给西夏的岁币,也只是二十五万五千贯银绢。
辽国在燕京的岁收,往顶里算,一年也只得百万贯罢了。
而宋国只是收复三州之地,打边境几个小族,就敢掷下去千万贯!
“我皇宋国丰民富,远胜汉唐,故此千万贯对我皇宋而言,并不算什么!即使是灾荒年岁,我皇宋岁入也可达八至九千万贯,青唐之战自崇宁元年始,崇宁三年终,前后三年,平均下来每年耗费约三百余万贯,以我皇宋岁入,这等规模的战争,可以打多少场,诸位可能算出来?”
这道数学题对毡帐中的辽国贵族来说……有点困难!
哪怕是汉化得很深、精通汉族诗词歌赋的契丹贵族,在数学问题上也只限于算一算自家有多少马羊,因此周铨问题一出,诸人都是一脸“太难了”的模样。
倒是具体处置政务的南院官中,有人小声算出结果:“当是二十六至三十场……”
“正是,我大宋可将这许多钱用于国战,你们大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吗?”听得有人算出来了,周铨一乐,然后嚣张地道。
从耶律延禧,到皮室军士兵,此刻都觉得,从天上掉下了一座铜钱堆成的山,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被宋国的军力吓死的,而是被宋国人有铜钱压死的!
耶律术者此刻是羞怒交加,戟指周铨:“有钱有何用,还不是要送来我大辽充作岁币!”
“说得好,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国与国间的关系,乃由实力与利益决定,实力为盾,利益为矛。我大宋觉得一年花上几十万贯,省得与辽国这种实力的大国打上一仗,这样利益比较大,故此才以岁币换取和平。”
周铨说到这里,郑允中变色,起身就想抢过话题。
其实刚才周铨夸耀宋国富裕之时,郑允中就觉得不对了,这样只会激起辽国贪婪之心,恐怕会提出要提高岁币。
但周铨说话很快,而耶律术者的回应也很快,故此郑允中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起身。
可是不等他开口,周铨猛然向他一摆手,然后大声道:“但是,若是辽国向我大宋苛求更多,我大宋或许会觉得,一年花上三五千万贯,与辽国打上一仗,一劳永逸解决岁币问题,或许会更有利——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可以每年拿出三千万贯来打这一场大战,大辽拿得出来吗?”
正面面对周铨的耶律术者,耳膜都要被周铨的声音震爆了,他耳中回响的,始终是方才周铨的问题:“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
他很想夸个海口,但面对周铨似笑非笑的目光,终于还是闭住了嘴。
“若我大辽能自南国每年收来三五百万贯岁币,我大辽也不吝于一次花上几千万,再次会猎于澶州城下!”
耶律术者不好开口,自有可以开口之人,萧奉先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
“一次花上几千万贯?萧枢密当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我自大宋北来,经过燕云之地,得知去岁,贵国大饥,百姓无衣无食,还有余力充任兵卒民夫么?我到了中京,看到人烟凋蔽,契丹人少,反倒是女真、奚等人甚众,其人受贵国凌迫,只是畏于大辽军威,故此忍气吞声,若是辽宋兴兵,皮室军南下,贵国以何压制诸族不起叛心?我在大同馆中,听闻高丽使者亦到贵国,据我所知,高丽新并耽罗,化为州郡,又向贵国求鸭绿江以东之地,贵国坚拒不许,若是与大宋兴兵,大宋许高丽鸭绿江之地,贵国又如何防止后院起火?”
这一番话,将辽国虚实尽皆倒了出来,上自耶律延禧,下至南面官员,个个都是面色大变。
大家都知道辽国其实外强中干,他们欺宋人不知,却不曾想,宋人使者中的这个少年,竟然将之尽皆揭破!
瞬间,耶律延禧对周铨起了杀心!
这个少年,若真是他窥破了大辽虚实,不能放他回去!
后边的郑允中,原本站起来的,此时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额头汗涔涔而下,与童贯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些时日,只看到周铨与契丹贵放们踢球射猎,每日不务正业,现在他们才明白,周铨就在这看似嬉闹之中,竟然已经尽得辽国虚实!
甚至比他们二人知道的还要详细透彻。
周铨说到这,又冷笑了声:“何止去年贵国大饥,据我所知,前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九年,贵国七月降霜,稼穑无收,八月暴雪,猎人多有冻死。今年贵国虽说风调雨顺,但旧荒未去,府库空虚,已经是捉襟见肘。萧枢密,你想要大兵南下,会猎澶州,但你可知当初领辽军南下的大将萧挞凛如何了么,他在澶州城外,为我大宋伏弩射死!”
这一下,连萧奉先都无话可说了。
威逼不成,难道他真的起兵去与宋国交战?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如今的宋国,似乎不象过去那般脆弱,若真闹得两国爆发国战,周铨固然是必死,可他萧奉先,又能有什么好处?
此时众人目光再集中在周铨身上,无论是契丹人、西夏人,或者是汉人,都不再有半分轻视,而都是满满的忌惮。
这小子听说才十六岁……虽然契丹人中,十六岁的少年英杰也不少,可能与这小子相提并论者,真不多见!
所有目光中,唯有一双,满是欣喜。
耶律余里衍。
虽然听不太明白周铨说的是什么,但看到这个如玉般的少年,在一众凶神恶煞般的老男人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注视下,侃侃而谈,将一个个敢来辩论的人都斥退,耶律余里衍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太棒了!
自己看中的这个男人,不仅长得相貌出众,更是了不得的英杰!
她痴痴看着周铨,几乎是目不转睛,直到周铨说完,众人尽皆闭嘴,她才有空去看自己的父亲。
所以她发现了父亲眼中的杀意,这杀意她不陌生,骇得她慌忙过去,给父亲斟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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