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丘城中,周傥的住所是一幢别墅,占地十亩许,前后两幢三层连排,一个大院子,中间又用矮墙隔成了六个小院,每院之间,有月门相通。这是周铨一手设计的别墅,因此兼顾安全与舒适,师师一到这里后就喜欢上院子里的园林,虽然周铨本人是个“粗人”,对园艺之类没有研究,但架不住有钱和老爷子想要附庸风雅,请来了巧匠,乃有如此景致。

师师最爱的,就是坐在小院中间的亭子里看书。

印刷得相当精美的书籍,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叶,在她纤纤玉手中。只不过今天情形有些不一样,她眼睛在书上,心却不在书上。

哥哥要回来了!

书本上的内容虽然让她欢喜,可比起这个消息,连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不是。

她不只一次在自己心中提醒,要矜持要含蓄,自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象以往那般缠着哥哥。

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压制住自己,坐在亭中装看书的样子,而不是跑到半路上眼巴巴地去等。

当然,她完全忽视了自己大清早四点多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在这初冬寒意中坐在亭中,只为能在周铨进门时早一点看到他的事情。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她的脸上一时布满红晕,一时又不免忧烦,不过终究是甜蜜的微笑居多。

突然外边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吓得一跳,然后站了起来,盯着月门。但那脚步声却经过月门没有入内,窃窃私语里,隐约是两个仆妇在低声说话。

周铨自己是不怎么用仆从的,他身边的卫士要兼顾勤卫员的活儿,周傥这边房间多地方大,大老爷儿们又不会收拾,因此才雇得几个打扫的健仆和仆妇,再请了一位厨师。师师听得外边在讨论,中午“大爷”回来之后,会布几个菜肴,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然后她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师师在这里看书啊?”

“啊……哦……是……哥哥!”

师师愣了愣,再向月门看去,就见周铨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她最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旋即明白过来,这和当年一般,是周铨对自己做了一个恶作剧!

这个时候,什么要矜持要含蓄之类的想法,全被她抛得老远,她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将周铨抱住。

抱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有人把他抢走一般。

“可回来了,哥哥!”

千言万语,就化成了这样一句话,偏偏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却象惊天巨雷一般,狠狠轰击在周铨心中。

周铨可以从这一声中,听说她满心的渴盼和思念,感觉到少女那繁复徘徊的情丝,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最柔软的所在。

反拥着师师,周铨才蓦然惊觉,当初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淡淡香气扑鼻,盈盈纤腰一握。

这是和余里衍完全不同的感受,周铨欣赏余里衍的活泼、外向,喜欢她的敢爱敢恨,有时还会故意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若说余里衍是一头未驯服的野马,随时可能载着主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那么师师就是青山绿水,让人伴于其侧,自醉而不知。

“哥哥……”将头埋在周铨怀中,师师在轻声呢喃,而周铨的心,也终于融化开来。

他一把将师师抱起,在她惊呼声中,将她抱回了读书亭中。

在月门之外,周母一把扯住了正要入内的周傥,横了他一眼:“走!”

“什么?”周傥茫然。

“你这榆木脑袋,活了五十岁也是蠢,自然是走,这时节,不该留给他们小俩口么,你这老东西去煞什么风景!”

周傥这才大悟,笑了一笑,对着周母眨眨眼:“也是,此刻不让铨儿来煞风景!”

却不说小院中的旖旎,此时在江南池州,一户人家之中,如狼似虎的差役正从这家院子里向外不停搬东西。

除了搬东西,还有押人。

五花大绑着的梁庭玉,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几乎是被拖着出了院子,然后扔上了一辆囚车。

紧接着他父亲也被拖了出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武将,满面都是悲愤之色,看着一个个家人被押上囚车,几乎伤心欲绝。

“嗯?怎么少了一人,还有一个是谁?”

在清点人数的一个腰系银带者大声问道。

差役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却是没有回应,那银带者怒了,拿鞭子一抽:“快去找来,这是朱老爷亲自点名要查的要犯,走脱一个,便拿你们全家来抵……老头儿,你家还有谁不在,快说,快说!”

梁父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露出一丝欢喜之色:他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不在!

他犹自记得,自从自家父子连连上书上司,指出江南摩尼教势力大涨可能会有教匪谋逆之后,女儿就曾不只一次说过,要家中寻条退路,做好应变准备。那时他只当女儿所言是要防教逆,却不曾想,自己一片忠心,换来的是上司的打压,到现在,更被抄家,成了那位朱老爷亲点的要犯!

好在女儿走脱了,否则免不了要送往教坊,去受那非人的屈辱。

那银带管事见他情形,一鞭子抽来,在他面上抽出了一条血印。梁父身形挺立,只是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不开口。

“少了个小娘子,他家的小娘子不在。”终于有个差役清点了人,然后道。

“小娘子……长得如何?”那银带管事奇道。

“据说长得千娇百媚,不敢说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得的美人……”

“就这老贼模样,也能生出周正的女儿来……等一下,既然是难得的美人,休要让她走脱了,给我再搜一遍!”

银带管事心里打着算盘,若真是殊色,他这等身份自然是近不得的,不如献与朱老爷,换得自家腰带变成金带。若只是一般美色,那么自己先笑纳之后,再押送教坊。

想到得意处,他嘿嘿一笑,看着梁父:“梁老头儿,你就等着吧,若你家闺女生得还好,以后叫你岳丈的人可就多了……”

梁父气得几乎要吐血,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如今被牢牢缚住,生气又有何用?

只求自己女儿,能够顺利脱身,不至于落入这群虎狼之手!

他却不知,离得并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从打扮的人,正隔着门缝向这边望。

泪水从她白皙的面庞上流下,她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父兄家人遭难,她却不能走出去维护,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出去,只是羊入虎口,而且让她们一家彻底失了希望。

现在么……朱勔权倾东南是不错,但还有人能对付他。

想到这,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包括这间屋子,都是她在知道父兄所为后默默准备好的。

对方既然发现她逃脱,肯定会搜查到这里来,她必须离开了。

她所去的目标唯有一个,徐州!

只是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此前父兄屡屡告变,受到上司打压,不得不曝露出背后有那人指点的事情来,如此他们的上司才收手。现在朱勔不顾及那人,对她父兄下手,证明一件事情。

那人也有麻烦,而且很有可能自身难保!

想到那人此前的声望和兄长口中所说的种种事迹,她心里又带着希望。只要不是翻天覆地的大祸,那人应当可以自保,只要他能自保,压制朱勔就没有问题。

从池州赶往徐州,可不是一段好走的路程。好在现在河运发达,池州又是长江之南的一个重要港口,她也早就有所准备,因此很快就寻到了一艘挂着东海商会会旗的船。

那是一艘货船,原本是不载客的,她来到船边,略一犹豫,然后咬牙上前喊道:“船老大何在,船老大何在?”

那船上伸出个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然后才笑道:“好俊的小哥儿,不知有何吩咐,莫非是有货要载?”

东海商会的货船,除去给自己商会载货之外,也会沿途顺路接货。

她向那人拱手施礼:“请下来说话,我有一物,请船老大或者掌柜看看。”

那人听了之后,回头呼了声,片刻一个年轻的少年从船上跃了下来,身手相当敏捷,向她拱了拱手:“在下就是本船掌柜。”

见到此人,她心中一动。

听兄长说,那人在徐州设有学堂,专门教育一些少年实务之学,此人年纪轻轻,就成了随船掌柜,莫非就是那学堂中出来的?

她从自己的小包中拿出一封信:“寄此信与我之人说过,若有急事,需要帮助,可以此信交给东海商会货船的船老大或掌柜,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少年听得一笑,但接过信后看了一眼封面字迹,脸色微变,再看信中内容,特别是最后落款,他神情顿时肃然。

“周铨!”

没有官司称呼,唯有“周铨”二字,却让这少年将信双手还来,然后长揖行礼:“有何吩咐,贵客只管说,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她闻得此语,心总算松了一些:“我要去徐州,还请载我去徐州,莫让人抓住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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