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明堂的早朝上,侍御史王弘义上书弹劾内卫统领李臻,“臣闻此人刚刚上任便滥施恶行,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放火烧毁驿站,屠杀白马寺僧人,手段残忍,人神共愤,臣恳求陛下严惩此人,以正朝纲!”
这份弹劾引起朝堂内一片窃窃私语声,昨天下午很多人都听说了偃师官道上发生大火,好像不少人被烧死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内卫所为,而且还是烧死了白马寺的僧人,那不就是薛怀义的人吗?
很多大臣眼睛里都露出震惊之色,这个李臻是何许人?尽然敢杀薛怀义的人,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也有不少人冷笑不语,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看圣上这次会怎么护卫她的男宠?
尽管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最好薛怀义也一同被杀掉,可想到女皇即将发作的暴怒,他们不寒而栗,很多人缩起了脖子,偷偷向朝堂上方那个看不清楚面容的女皇帝望去。
有内侍走下玉阶,接过王弘义的弹劾奏卷,呈给了女皇武则天。
武则天坐在高高的丹陛之上,高大雄伟的明堂可以容纳万人,她距离最近的朝臣也要有数十步,尤其光线不足,使朝臣看不见她的面容,更给她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武则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慢慢展开了卷轴,眼角余光却瞥向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向她微微点头,表示她知道此事,武则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意,居然有人弹劾内卫统领.....
武则天不露声色,又问门下侍郎杨再思道:“杨相国,此事政事堂知道吗?”
杨再思一怔,他不明白圣上怎么会问自己,连忙出列行礼道:“启禀陛下,政事堂尚不知此事?”
“那你是怎么看此事?”武则天又淡淡问道。
杨再思眼珠疾转,他还不知道这个内卫副统领李臻是何许人?不过他知道,能升为内卫副统领,后面没有背景是不可能,搞不好是武三思的人。
“微臣初闻此事,还是一头雾水,不敢随意做出定论,恳请陛下给微臣一点时间去了解。”
“那苏相国的意思呢?”武则天目光又转向相国苏味道。
苏味道吓了一跳,连忙出列行一礼,含含糊糊道:“也许有这么回事,或许其中也有点误会,微臣尚不能对此事做出评价。”
苏味道说话总是模棱两可,外号叫做‘苏模棱’,朝堂中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都知道他会这么回答。
武则天也淡淡一笑,“既然连两位相国都不能明确,让朕怎么决断呢?这样吧!朕再让人查一查,此事容后再议。”
武则天此话一出,顿时引起朝堂一片哗然,尽管没有喧哗出声,但所有人都有点呆住了。
很多人都还清晰记得,这十年来,圣上为了袒护薛怀义不知杀了多少无辜,贬黜了多少大臣,今天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薛怀义的手下,圣上的表态居然是‘容后再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武则天将侍御史王弘义的弹劾奏卷放到一旁,又问道:“众卿还有其他政事要禀报吗?”
.......
今天早朝的时间并不长,只商讨了几件小事,不到一个时辰便散了朝,武则天返回贞观殿,朝臣们则从明堂内鱼贯涌出,向皇城内的官署走去,他们议论纷纷,都在谈论今天发生的奇怪之事。
“李相国,请等一等!”
走在前面的相国李德昭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便停住脚步,一回头,见相国苏味道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李德昭年近七十,德高望重,和狄仁杰一起成为朝廷的顶梁之臣,狄仁杰被贬黜后,他便成为了朝中孤老,或者叫做一相独大。
苏味道快步跟上,低声道:“今天很奇怪,李相国没发现吗?”
“有什么奇怪的。”
李德昭淡淡一笑,“花无百日红,总有凋谢一天,你以为他的圣眷会长盛不衰吗?”
李德昭知道苏味道在说什么事,一般重臣之间都不会公开谈论敏感话题,尤其涉及到权力格局的变化,更不会轻易交心,一般都会顾左右言他,或者打个哈哈,说一句天凉好个秋。
但薛怀义是个例外,他是武则天的男宠,出身市井无赖,仗着圣上的撑腰飞扬跋扈,无恶不作,众人都他都恨之入骨,大臣之间都不掩饰对这个低品小人的极度厌恶。
李德昭对薛怀义也极为憎恨,去年他被薛怀义强逼下跪求饶,成为他毕生大耻,他就恨不得薛怀义当众被车裂,方泄他心头之恨。
苏味道也点了点头,冷笑道:“大家都觉得有人敢动薛怀义不可思议,可也不想一想是谁在抽薛怀义的耳光?”
李德昭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苏味道:“苏相国知道那个李臻?”
“我只是有所耳闻,此人是上官舍人推荐,资历很浅,据说和高延福有点关系。”
李德昭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呵呵笑道:“我明白了,多谢苏相国坦言相告。”
苏味道也压低声音笑道:“不管怎么说,看那个男妾被抽脸,不是一件很令人愉快之事吗?”
李德昭笑眯了眼睛,“确实令人愉快,不过我估计事情还没完,我们不妨再看下去。”
“是!是!我们大家都希望这件事更精彩一点,更有趣一点,李相国,难道不是吗?”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
武则天脸色阴晴不定,负手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她的御案上摆放着侍御史王弘义的弹劾书,此时武则天比谁都清楚,这里面胶着着什么样的矛盾。
她当然不会相信被杀死的胡僧是无辜的虔佛者,御史们关于白马寺胡僧罪恶满盈的弹劾早已堆满了她的书箱。
她也不止一次质问过薛怀义,薛怀义要么是信誓旦旦保证约束胡僧,要么就是不以为然,反指责御史挟私报复自己,令武则天无可奈何。
这一年多来,喜欢追求新奇刺激的武则天对薛怀义渐渐失去了激情,薛怀义的屡屡闯祸也使她颇不耐烦,她像一只母鸡,时时要充当好斗雄鸡的调停者、赔罪人,长久以往,便使武则天处于一种欲罢不忍,不罢难堪的困境之中。
相比韦什方一案对武则天的沉重打击,小小的胡僧案实在算不上什么,只是它的影响却很大,已闹得满朝风雨,让武则天有点左右为难,如果顺势严惩胡僧,给这几年怨恨颇深的朝臣一个交代,会大大改善她的形象。
但这样一来,势必会触怒薛怀义,虽然她对薛怀义已渐渐失去激情,但想到她和薛怀义十年的恩情,她多少又有点于心不忍,使她一时难以抉择。
上官婉儿静静地站在门口,她没有打扰武则天的思绪,她知道圣上正处于一种左右两难的矛盾之中。
关于胡僧一案,她是昨天晚上得到了李臻的报告,她很清楚这件事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不过她并不恼火李臻给她惹下祸事,她倒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试探,通过这件事,便可以看出圣上有没有彻底扳倒薛怀义的决心。
这时,武则天叹了口气,转身问上官婉儿道:“婉儿,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武则天的一声低低叹息,便上官婉儿敏感地捕捉到了圣上复杂的心态,如果她铁了心要严惩薛怀义,那她一定会雷霆万钧般的发怒斥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柔肠百结,她问自己该怎么处置,无非是想让自己给她一个台阶。
‘看来现在还不是彻底扳倒薛怀义的时候’,上官婉儿心中暗暗思忖。
面对这种矛盾局面,上官婉儿早有应对腹案,她便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婉儿也看了李臻的报告,是胡僧屠杀驿站人员在先,李臻他们只是恰逢路过,为了阻止胡僧继续行凶,双方发生了冲突,他们出于自保才被迫反击,婉儿觉得这只是一件普通命案,不宜将它过多解读。”
武则天是何其聪明,她立刻听懂了上官婉儿的意思,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不愿闹大,那就向小里处置,她沉吟一下道:“你的意思是说,让偃师县去调查此案吗?”
上官婉儿委婉建议道:“此事涉及到御史台的弹劾,又涉及到内卫执法尺度问题,偃师县令官微职小,恐怕很难秉公处理,婉儿建议让大理寺或者刑部去调查此案。”
上官婉儿已经很巧妙地将薛怀义剥离剔除,将这桩案件变成了御史台和内卫之间的斗争,要么是内卫滥杀无辜,要么是御史台隐瞒真相,欺君罔上。
武则天又想起一事,问道:“那批黄金现在如何了?”
“启禀陛下,黄金已经顺利运回洛阳,婉儿将它们纳入陛下内库,这是清单,请陛下过目!”
上官婉儿将一份清单呈给了武则天,唐朝制度严格,公私分明,重大开支并非武则天一人说了算,还要经过相国们的审核。
所以武则天也有自己的内库,用于一些私人事务开支,像韦团儿的贪污的大量珠宝首饰,以及这次韦什方的钱财,武则天都将会纳入自己的内库。
而她的内库,正是由她最信任的上官婉儿来掌管,武则天看了看清单,她很满意上官婉儿的处理方案,便欣然道:“好吧!这桩命案朕就让大理卿李元素去调查,三天之内必须出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