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层,二十层,十九层。
踏足第十八层时,苏明安看到了诺尔。
夜色四合,灼灼烛光下,苏明安一眼就瞧见了他——身穿白色缎带祭祀服,袖口金色的装饰性金属泛着亮光,这一身很不符合现世风格的服装套在诺尔身上,证明他为了走到这里经历了许多。
“——诺尔!”苏明安大喊。
诺尔将守卫按在地上,侧头笑了下。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滑下,为他的眼尾点上绯红。
“我来了。”诺尔说。
苏明安早在抵达遗迹的时候,就把黑猫派了出去。他很早就认为不能把希望压在萧景三一个人身上,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第三位关键人物——朝颜。
在腕表阿独的配合下,苏明安得知了朝颜最后出现过的摄像头的位置——位于世界边缘。他命令绯鸟引路,黑猫狂袭,它们在今夜凌晨找到了朝颜。
最后,在联络上朝颜后,黑猫及时赶回,按照苏明安提前设置的命令,帮助已经失去记忆的苏明安激活“黎明永生”技能,强制提升精神状态。
神灵的认知屏蔽手段哪怕再强,也依然归属世界游戏,属于debuff技能一类。而“黎明永生”的buff技能可以与其抗衡,激活了这个技能后,苏明安很快就恢复了基础的认知,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拽出了泥潭。
他早就对困境做好了应对准备。
只是,诺尔的到来,在苏明安的意料之外。苏明安布好一切时并不知道朝颜去世界边缘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会在凌晨三点死亡,他原以为,这个时候来救他的应该是朝颜本人。
“诺尔?你为什么在这里?朝颜呢?她真的死了?”苏明安扶着墙,借着楼梯的高低差俯视诺尔。如今他并不能确定诺尔的真假,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完全脱离了认知控制。
诺尔拄着蓝玫瑰手杖,一杖刺穿一名守卫的额头,转头望向苏明安,微笑道:
“是我,我是真实的,相信我……苏明安。”
“朝颜已经死了,她被海边的触须怪物所杀,没能打通前往其他世界的通道。所以,她嘱托我来把你救走。即使你身上的控制印记无法解除,我也要把你救走。”
“神灵被我引了下去,一楼的动静是莫言他们闹出的。”
“我知道你这几天肯定经历过很多幻象,包括你现在也很可能被混淆了许多认知,你看到的许多东西都可能是假的,但……此时的我,是真的。”
苏明安微微蹙眉,他不敢“认知”眼前的诺尔。诺尔的出现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
诺尔迅捷地扫清了这一层的守卫,走上阶梯。他扶稳歪斜的帽檐,血迹顺着楼梯滚落,像是身上盛放的红玫瑰。
他快步朝苏明安走来,嗅到空气中的血气,湛蓝的眼童泛红了一瞬间,眼神危险了一瞬间,忽然笑道:“苏明安,你无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但我能确定你是真的,你这适格者的血的气味,还真是辨识度很高。”
楼层下方的动静渐渐小了,神灵即将回来。
苏明安说:“……十二楼有个钢琴室,我们可以从那里的窗户离开。”
他的手指已经攥紧,随时可以秒捏空间震动。如果诺尔的回答有半分错漏,空间震动都会第一时间甩出去。
然而诺尔轻轻笑了声,给了苏明安一个拥抱。
“……好啊。”
苏明安的手指微微放松。
——暗语对上了。
提及钢琴,给予拥抱——永远优先度最高的确认暗语。
这是只有他们之间知道的暗语,这是无穷无尽的幻象也无法模拟出的角色,这是神灵也无法塑造的真实,被埋没在无数废弃回档里的对话——所有或真或假的亿万人群之中,苏明安只敢确认诺尔的存在。
在诺尔微笑的神情中,苏明安低声说:
“诺尔——我向你发起高塔邀约。”
湛蓝的屏障蔓延,将他们笼罩在屏障之下。这时,神灵在走廊下方出现,她抬起头,平静地望了二人一眼。
一道锐利的白光自神灵的手中浮现,轰击上高塔邀约的屏障,然而屏障异常稳固,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高塔邀约——它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强制1v1决斗技能,没有任何属性加成,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苏明安掌握的位格最高的技能。只因它是“规则系”技能,无论如何,只要高塔邀约成立,双方的1v1决斗不可能被任何事物干涉。除非敌人也拥有凌驾于这个规则之上的技能。
神灵站在屏障外,无法走入。
“轰——轰——轰!”
剧烈的轰炸声响起,苏明安第一次看到神灵动手。以往神灵都是温和的,平静的,就算出手也只是限于捏住苏明安手腕的程度,这次却完全不同。
纯白的光华自神灵身后升起,凝结成苏明安看不懂的文字,它们排列组合成不同的图形,将高塔邀约的屏障笼罩在光华之下。
——这是什么?规则攻击?
苏明安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光华。光是看着,就觉得有种瀑布倒悬、海啸袭来般的威压感。渺小的人类在这数不清的文字与图桉之下,像是面对水浪的蚂蚁。
然而,这些光浪被阻隔在高塔邀约的屏障之外,无法前进一步。
苏明安粗略估计,神灵如果像现在这样出手,战斗力可以飙到6000点以上。之前的几具神灵彷生体,都是相对较弱的个体。
“苏明安,后退一点。”诺尔说。
苏明安点头。
他知道诺尔为何而来,诺尔此行而来,并非是为了带他离开——而是杀了他。
诺尔知道了朝颜已死的消息,诺尔也知道苏明安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早在朝颜死亡的那一瞬间,诺尔就明白,如果他看到的时间还在正常行走,如果朝颜死亡的这个结果没有被逆转,就说明苏明安迄今为止无法达成自我死亡。
——所以,需要他来。
苏明安松开手,结束这个暗语所带来的拥抱。他平静地注视着诺尔,诺尔手里的蓝玫瑰手杖尖头锐利,很适合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幽幽的烛光下,诺尔的童孔依旧湛蓝如海。
高塔邀约的屏障犹如韵荡的水波,谁也无法插手这片安宁的天地。苏明安一时想到了“向死而生”这个词,他感到心中安宁的出发感。
他求助诺尔给予的死,为的是下一次的生。
诺尔握紧蓝玫瑰手杖,他即将送苏明安去下一次的旅程。
“……规则系技能?”神灵站在屏障外,望着无法打破的高塔邀约屏障:“……是啊,你确实有这样的技能。那这次,就算你成功吧。”
苏明安敏锐地听到了“这次”。
之前在他昏迷时,他也听到了神灵与萧景三的谈话。
……
【“是啊。所以,你们这次的抗争失败了。苏明安无法脱离我的控制,他属于我了。”神灵的笑声。】
【“——在世界重置之前,我可以请你放他自由吗?”萧景三说。】
【“——你应该知道,游戏的胜利者,有资格获得一切战利品,我不会放走他。而且,我这次不准备重置世界了,这条世界线(worldline),我很满意。”神灵的声音。】
……
苏明安望着神灵,高塔邀约的持续时间为三分钟,在死亡回档前,他还拥有三分钟的思考时间。
他认为,神灵不可能知道死亡回档。如果神灵知道,那么主办方也大概率知道,苏明安就已经无法站在这里了。
所以,很显然,神灵说的“重置世界线”,不是指代苏明安。
苏明安很快冷静地判断出——应该是第十世界中,有人拥有类似回档的技能,能够重置世界线。这种重置只能限于世界之内,无法影响主办方和观众,就像第八世界的久神重置轮回一样。虽然副本里的时间重置了,但副本外的时间是正常在走的,玩家们也能记得这段过去。
那么,在第十世界,是谁拥有这种重置世界线的能力?
苏明安很快判断出了是谁——
自己。
神灵曾经说过“禁止自戕”,那时苏明安险些以为死亡回档已经暴露,后来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暴露的,否则主办方早已找上门来。
由此可以推断——神灵认为,拥有重置世界线能力的,不是苏明安,那能是谁?
显而易见。
——是苏明安附身的角色。
这个尚不知道真实背景的,具有适格者与异种双重身份的,继承了五十位传火者情感与记忆的——这个角色。
苏明安附身的这个角色——拥有死亡回档的能力。
苏明安此时,拥有两个死亡回档权能——自己的死亡回档,和这个角色的死亡回档。
“……”
苏明安压住狂跳的心脏,尽管只是神灵的几句话,但他很快推出了这个结果。
苏明安附身的这个角色,还不知道名字是什么,先用“小苏”来代替。
从萧景三与神灵的对话来看,他们都能够在小苏的死亡回档中保留记忆。
所以,就算诺尔杀死了苏明安,神灵也并不在乎,因为小苏即使死亡回档,依然会在神灵的眼皮底子下。神灵会在小苏回档后保留记忆,第十世界之外的时间也正常在走,玩家们也都会记得这个世界重置了一次。
换句话说,应该是这样一个等级——
苏明安的死亡回档>主办方和玩家们>神灵和萧景三这样能够保留记忆的人>小苏的死亡回档>第十世界的人们
排列在前面的,能够覆盖后面所有人的时间与记忆。
比如苏明安一旦触发死亡回档,包括主办方和玩家们、神灵、小苏、第十世界乃至所有生灵,都会被回朔,且不保留记忆。
但小苏一旦触发死亡回档,只有排在他后面的,比如第十世界的人们,才会遗忘记忆。而排在他前面的,如神灵、主办方和玩家们、乃至苏明安本人,都会记得自己曾经被回朔过一次。主办方和观众们的时间也不可能被小苏回朔。
——很明显是这样。
当苏明安的视线与诺尔交汇时,诺尔很快明白了苏明安在想什么。在苏明安求证的视线中,诺尔缓缓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的推论是正确的。”诺尔说。
苏明安的额头滑下冷汗。
所以,最关键、也是最令人恐惧的问题很快到来——
一旦苏明安在第十世界死亡,触发的究竟是小苏的死亡回档,还是苏明安自己的死亡回档?
苏明安的死亡回档,无疑远远高于小苏的死亡回档,甚至能把主办方都包括进去。但是优先触发哪个死亡回档,究竟——依靠什么来判定?
此时的苏明安,必须要触发自己的死亡回档,而非小苏的死亡回档。否则副本之外的时间不会被逆转,仅仅是副本之内的时间被回朔了。神灵会记得这段过去,乃至苏明安一回档,神灵就会迅速制住他,断绝他再度自杀的可能。
只有触发苏明安自己的死亡回档,神灵才会被回朔,所有人都不会记得这段过去。
湛蓝的屏障下,诺尔很安静。他耐心等待着苏明安的思考。苏明安正在思考的问题很复杂,无法用暗语传达,所以他只是等待,并信任。
“……我有些害怕。”苏明安说。
他有些害怕……如果这次触发的不是自己的死亡回档,那他很难再找到死亡的机会,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诺尔摇摇头,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干扰苏明安的思考。他擦拭着蓝玫瑰手杖上的刀锋,直到光可鉴人。
“……直到如今,我才察觉到……”苏明安说。
……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竟然存在两个死亡回档。
……才察觉到如此深重的恐惧。
“你已经察觉得很快了,比我还快。刚才你说了,我才察觉到。”诺尔说:“不必妄自菲薄,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慧。”
他们打着哑谜,彼此之间却能懂对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