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舍的正堂上,郭缊正襟危坐于正上首的几案之后,而在这位雁门太守的两旁,数名郡吏,还有本县县君,也都各自按照身份列序而坐。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其余人面前早都已经各自摆上精致的菜肴与足够符合宴会标准的酒肉,唯独郭缊的身前空无一物,搞得这些当下属的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很快,随着众人纷纷避席问候出现在堂上的一男一女,这种尴尬立即就结束了……原来,人家公孙司马夫妇居然要亲自执勺匙,为府君奉餐。
先是林林总总的诸如肉羹、蔬果、果酒之类的物什,夫妇二人跪坐在郭缊座位两侧,轮流为对方奉上。这倒是称得上所谓‘执礼甚恭’了。
实际上,一直到那公孙夫人赵芸将一碗豆粥奉到了几案上,然后微微屈膝行礼退出堂去,众人都还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捋须感叹……可是,等到那公孙司马最后亲手将一碗野菜蒸麦饭端到案板之上时,所有人的面色却不禁变得古怪了起来。
当事人郭缊更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郭公请用膳!”公孙珣盘腿坐在了几案对面,然后正色言道。“豆、麦、野菜,乃是我妻亲手择洗,然后粥与饭俱是我亲手下灶为你做的……断无半点虚伪之意。”
郭缊像是看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低头快速瞄了眼面前的两个碗,然后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文琪……这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我们夫妇二人一片赤诚之心罢了。况且,豆粥与麦饭而已,天下间吃的人多如牛毛,有何不可啊?”
“豆粥和麦饭确实常见,”郭缊扫视了一眼那表情怪异的卤城县君和那几个郡中属吏,心情愈发无奈。“可滹沱河畔的豆粥与麦饭我却不敢消受!”
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
“尔等且退下!”眼看着拿对方没辙,无奈之下,郭缊只好赶紧挥手先将自己的下属给撵出去。
“郭公,你谨慎太过了,你这不是弄的我白辛苦一场吗?”
“文琪你的意思我大致能想的明白……可你我坦诚以待便可,何必搞这些花样?”
“想聊表心意而已!”
“你这哪里是表心意,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不晓得……算了,有什么话还请你速速直言!”
“我想请府君上书中枢,举荐平城别部的后任人选!”公孙珣正色道。
“不瞒文琪。”郭缊直接感叹道。“我其实早有此意。”
一番交流之后,公孙珣不由大喜。
“但是。”郭缊又赶紧伸手制止了对方。“我这里也是有说法的。”
“还请郭公明言。”公孙珣赶紧拱手。
“其一,此人须有才能!”郭缊认真言道。“若是不能安定郡北,支援边防,我荐此人何用?”
“这是自然。”
“其二,此人须有官身。”郭缊继续讲道。“你莫要说什么队率、属吏之类的可以一跃而为司马,此人最好是你军中本来的军官。”
“我明白。”
“其三,”郭缊不由叹了口气。“你部终究是中枢直属的别部,跟我郡中其实并无关碍。只不过,如今臧公在洛阳待罪,方伯又在河西,眼看着你这个宿将要走,我这个太守忧心于雁门治安,这才不得已上书中枢推荐……所以,成与不成到底是不好说的,你心里要有底子。”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过,如今北疆空虚,太守有所忧心,想来中枢也会理解。”
郭缊也是微微颔首,俨然是对自己的推荐颇有信心。
其实说白了,制度固然是制度,可大汉朝如今到底还是人治为先的……这郭缊家里是并州一等一的名门,他以两千石之尊举荐一个在境内驻扎的别部司马,如果资历对头的话,那想来中枢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当然了,最稳妥的一个方案,乃是去求董卓,这董仲颖正是并州刺史,在原本臧旻失去权责后,这些中枢直属的野战部队正该他来统筹。但是怎么说呢?公孙珣一想到要把这种小心思暴露在堂堂大汉忠良董方伯眼前,心里就有些发虚……黄巾起义都还没开始,自己居然就比董卓还道德败坏,野心难制了吗,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所以,他宁可找只能敲边鼓的郭缊,也不愿意去求名正言顺的董卓!
“既然如此,文琪准备举何人啊?”双方既然如此坦诚,那自然也就放开了最后一道闸门,郭缊不由也盘起腿来歪了下身子。“你火烧弹汗,天下闻名,乃是公认的青年武略人才,想来心中早有成算。”
“那是自然。”公孙珣含笑道。“若论才能,能统帅一部独立而让我安心的,不瞒郭公,我那些部属中,其实只有四人而已。”
郭缊登时无语,就你那几百人,虽然很精锐,但是四人……还而已?
“第一个自然是我的腹心属吏吕范吕子衡,此人曾与我共学于卢师门下……”
“原来如此!”不等对方说完,郭缊就恍然大悟了。“卢公海内名儒,兼修文武,他的门生自然无话可说……你是要我荐他吗?若是荐他,便是无职也不妨,仅是卢公门生四字与弹汗一战的经历,便可以让中枢侧目了。”
“非也。”公孙珣摇头笑道。“此人是我腹心,也是私臣,而且他随我来北疆,乃是弃了家中妻子在洛阳的,如今要返回洛阳,我又怎么可能舍得留他在北地?”
“这倒也是。”郭缊不由叹气。“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乃是我麾下一名曲军侯,姓韩名当,此时也随我出行,不过却先往五台山探路去了。”
“我晓得此人。”郭缊再度插话道。“文琪不管往哪里去,都要带着他。据说此人本是你的乡人,又极擅弓马之道,辽西柳城大战一箭射死柯最坦,弹汗山前渡河时他为先锋……这些事情,你与人饮酒便常常说起,郡中上下都晓得。但是,此人文琪也未必就舍得吧?”
“不错。”公孙珣愈发得意。“我与义公生死相托,便是让他留在此处,他本人怕也不会答应。”
郭缊不禁感慨:“文琪确实能得人,可敬,可惜!那还有两人呢?”
“剩下二人,一名唤做程普,字德谋;一名唤做高顺,字素卿……俱是当世虎臣,而且难得此二人都是稳重性子,可以放心托付方面!”
郭缊认真应道:“要得便是稳重二字,但职务只有一处,不知道这两人细细说来有何差异?”
“差异当然是有的。”公孙珣感叹道。“德谋出身良家,年少便被举为郡吏,被我从右北平郡召来时就已经做到了一郡兵曹掾。此人容貌出色,行为得当,待人接物也都有一番水平……”
郭缊微微颔首。
“至于素卿此人,则为人清白严重,不苟言笑……他曾经犯下杀人重罪被罚为陪隶,是我将他从陪隶中选拔出来的。”
郭缊不由微微蹙眉:“文琪总不至于想举荐一个陪隶为军司马吧?就算是我愿意上书,难道尚书台就会认可吗?”
公孙珣倒也认可:“所以说嘛,若是说才能,这四人皆可,但若说到合适,其实我心里早有计较,怕是只有程普程德谋一人而已!”
郭缊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要点头应下此事。
不过就在此时,这位太守的耳畔却又忽然传来对方的一声感叹:
“人才难得,如今我身边还是乏人可用!不像郭公你们这些两千石,下个征召,派辆车子,就能把一郡一国的人物给招揽到手心里……也是可惜,可叹!”
郭缊一时无言。
“也罢!”公孙珣忽然摇头,复又端起那麦饭。“郭公可是答应我了?”
“答应了,答应了。”躲过那麦饭的郭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感觉。“程普程德谋,我记下了,今夜我就写公文,明日一早便遣人快马送往洛阳公车署……你把这麦饭和豆粥都端走吧!”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公孙珣也就不为难人家郭太守了,当即就将那麦饭和豆粥倒入了一个陶瓮中,准备事后去喂猫。
当然了,干脆利索了结此事后,接下来卤城县君与一帮郡吏自然也要重新入堂,然后宴席再开,顺便行酒论文,谈些风月之事,那就不必多言了。
只不过,等到晚间,当公孙珣将对方一路护送到官寺门口时,这郭太守却忽然趁着醉意,拽住了公孙珣的衣袖:“文琪,若无意外,此番你若入洛,你我或许便不知何时方能相见了,对否?”
“然也!”公孙珣不由笑道。“宦海之上,随波逐流,本就是如此……郭公这是何意,莫非要赠诗与我,聊表心意?”
“诗我是做不出来的,却有几句话与你,可表心意。”
“珣,洗耳恭听。”
“文琪,”郭缊长叹道。“你知不知道,我心中其实挺羡慕你的恣意风流,也极为佩服你的勇烈功业。因此,每次见到你时就不由去想,若是我也能像你那般一往无前,有进无退,做下如辽西、如弹汗山那等壮举,岂不是也不枉来此世间一场?”
“那郭公为何不做呢?”
“人生于世,多不能随心所欲的!”郭缊愈发感慨。“家族郡国、职责功业,都是要面面俱到……”话到此处,这郭太守忽然压低声音。“我父有信从洛中来,言朝中云波诡谲,要我务必小心谨慎,不留把柄。而你即将入中枢为郎,身处其中,便是有天大的后台,也要小心为上……慎之!慎之!”
言罢,不待公孙珣追问,这位并州名门出身的年轻太守,却是直接一甩衣袖,快步躲入了官寺之中,空留前者愕然于秋夜风中。
一夜无言,第二日,韩当探路而回。
“如此说来,那大孚灵鹫寺居然是百年古寺了?”赵芸好奇问道。
“回禀少夫人,正是如此,那大孚二字便是御赐的名字。”韩当赶紧拱手作答。“这五台山的寺庙竟然只比白马寺晚了区区数年,确实让人惊愕。”
“如此我们今日就走吗?”赵芸期待之余却又赶紧看向了自己丈夫。“郎君,需不需要向明府辞行?”
“不必……”正在想着什么的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昨晚上送郭府君的时候已经做了辞行。”
“那我们现在就走,去那大孚灵鹫寺?”
“走吧!”公孙珣看似有些不以为意,又显得有些缺乏兴致。
但无论如何,妻子乘车,丈夫骑马,左右义从、家人护卫,却还是出城而走,然后沿着滹沱河往上游走去……按照韩当所言,无需渡河,只要走个二三十里,来到滹沱河发源的那座山,便可以直接拐入五台山的核心部位。
“地势倒也险要。”一番行路,等到下午时分,公孙珣方才终于来到那座滹沱河的源流所在。“堪称雁门东部的门户了。”
“少君所言不错。”韩当指着眼前的山峰道。“过了这座戍夫山就是代郡了,然后便是通往冀州的飞狐径了,若是在这里屯一营兵,居高临下,又不缺水源,怕是无论代郡入雁门还是雁门入代郡就都要寸步难行……”
“怪不得叫戍夫山!”赵芸终究年纪尚小,听到对话后便忍不住掀开车帘插嘴。“想来古时此地必然是常有兵马驻守。”
“少夫人明鉴。”韩当点头答道。“我前日在此处,曾问过本地人,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
“有一必然有二,”公孙珣忽然问道。“莫非还有别的说法吗?”
“是,少君。”韩当握住马缰答道。“也有人说,凡我大汉一朝,河北一带的征夫往边地戍边时,多是先过了飞狐径,然后在此山下的路口处进行分割派遣……前汉时,若是发往并州对抗匈奴,便嚎啕大哭,若是去幽州戍卫长城便喜极而泣;后来本朝羌乱,就变了个样子,若分往凉州对抗羌人,便嚎啕大哭,可若是去并州戍卫长城,便反而喜极而泣了;而如今这十几年,羌人渐渐平定,可鲜卑人又起来了,所以又变了一个样子……但不管如何,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称此山为戍夫山了。”
此言一出,赵芸与公孙珣都沉默不语,一时无人应答。
“少君。”韩当似乎也晓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便赶紧岔开话题。“还是快走吧,从这戍夫山往南,便可以进入五台山,见到大孚灵鹫寺了!”
“不必了!”公孙珣摇头应道,竟然是直接调转了马头。“戍夫山在此,那五台山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清静之地?咱们折返吧!”
韩当不由失措。
“非是义公你一言所至。”公孙珣见状赶紧宽慰道。“其实之前洛中来信,臧旻、夏育、田晏都已经开始论罪,须臾间怕就要有诏让我入洛……如此情形下,强去此处礼佛,岂不是要误事?既如此,不如尽快折返,安心在平城候着好了。”
韩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公孙夫人,虽然有些失望,但终究也是没说什么。
而果然,此番出游中途折返不过七八日,十月初的时候,公孙珣就在平城北面的大营中迎到了洛中的使者……诏令,除公孙珣为中郎,以功特加千石,爵位公大夫!
当然了,除了中郎二字外,后面那些东西在如今这个世道基本上没人在意,公孙珣更不在意。
与之相比,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尚书台与太尉府也联合用印,下达了文书,以程普为假司马,代行平城别部。
换言之,这件事情终于还是做成了!
于是乎,等到接过诏书,营中上下自然纷纷先来恭贺公孙珣,然后又去恭贺程普,而程普自然也要感慨下拜,以大礼来谢过公孙珣的恩德。
一切顺利,又或者最起码都如之前所料,所以早有准备的公孙珣倒是不喜不悲,而在扶起程普好言劝慰一番后,他就顺势坐在营中与那位太尉府过来的使者聊起了洛中局势:
“敢问贤兄,不知那三人到底是何处置?”
使者不用问都晓得那三人是哪三人,于是当即笑答道:“我来之前,朝中对此三人还是争论不休,既有奔走营救的,也有上书求杀的……”
“还有人奔走营救?”公孙珣不由嗤笑。“敢问是谁来救,又是救谁?”
“救臧中郎将的多一些,”使者虽然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怪异之处,但并未在意。“臧中郎素有名望,又与太仆袁逢袁公相善,于是士人多有奔走为之脱罪的,而夏育夏校尉此战终究是保全了一二战力,而且麾下还有公孙中郎你立下如此功劳,于是便有光禄大夫段公为之鸣冤……至于田晏,受贿求将,终究是名声臭了,并无人为之说话。”
“怕是也无须说话吧?”公孙珣继续嗤笑道。“这三人断然要赏罚一致的……其余二人若存,他自然也能存活。”
“郎中明鉴!”
“只是不知袁公与那段公都是如何营救各自友人的呢?”公孙珣不免继续好奇问道。
“种种手段,哪里是我一个太尉府属吏所知?”这使者不由干笑道。“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确实是满城皆知的……”
“哦?”
“不知道从哪日起,洛中忽然传言,说着臧公败退后,曾经封存府库,保护官粮,雁门能稳住局势,固然有郭太守和公孙郎中你们的辛苦,却也不能无视他留下的粮食……”话到此处,这使者不由偷眼去看对方。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倒也是实话。”
“所以说,”使者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洛中一时传颂,所谓‘有公无私臧郎将’!”
公孙珣不禁莞尔,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吗?
“然后不待数日,又有人忽然把这句话与夏校尉连到了一起,说是他当日非战之罪,若非他一往无前,公孙郎中也烧不了弹汗山……于是便忽然有人将二人并称,变成了‘有公无私臧郎将,一往无前夏校尉’。”
“我晓得了,这夏校尉是吃定臧郎将了!”公孙珣冷笑摇头。
“对了,还有一事,”这使者继续言道。“令兄公孙伯圭一路变服易装去了洛阳服侍夏校尉,再加上他之前代替夏校尉被乌桓人劫持一事为洛中所知,因此在近来也是极为知名。再加上此案的波折,便有人将他与那奋不顾身护送自己举主臧公突出重围的吴地孙坚并称,一时间,洛中也有幼童传唱,所谓‘忠心耿耿公孙瓒,勇武豪烈孙文台’!”
公孙珣一时愕然无语,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脑中忽然又冒出另外两句话来,正所谓‘大汉忠良董方伯,面面俱到郭太守’……而把这六句话连在一起一想,一时间,公孙珣终究是忍俊不禁,然后仰头大笑了起来。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珣却复又想起那戍夫山来,然后不禁微微黯然……如此名臣良将,可这北疆又为什么一日日的落到如此下场呢?
诗曰:将军朝阙报不平,众人纷纷议边兵。若得三万趋弹汗,边地桑麻可得生?
第四卷,完。
PS:还是要解释一下,本人是兼职,基本上每天晚上回来现码……偶然有个状态不对,就会艰难不少……希望大家谅解。
还是建议大家晚上不要等,好惭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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