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帝的幽怨之语方落,就听吱呀一声响。
妖帝两步绕到房门那里,见严厉背着一只手,冷眼冷面地长身站在门里。
“大丈夫当昂首挺胸,岂能弯腰低头走宵小之径?”严厉口出讥讽,见妖帝愣在那里,又叹口气,正色请道:“我有两坛酒,想与你分享。”
大半年来妖帝内伤已好,重塑肉身这事倒始终未做。严厉因误斩他左臂而深感自责,又见他冒险前来,委实不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待她回身走到桌旁,拆开桌上那两坛酒的泥封,把两只酒碗斟满,妖帝这才回过神来,施施然迈步进屋,坐下后露出妖孽之笑。
“虽说我的心在你这里,可若是我喝醉了,找不到回去的路,岂非误了后事。”
“言之有理。”严厉探手就要收走他面前酒碗。他急忙抢起来一饮而尽,细品了品味道,竟是赞不绝口。听他耍了一番贫嘴,严厉不由笑了。
早间娑罗带灵犀去苍山采摘仙草造饭,顺便去姒檀的酒窖挑了两坛果酒。严厉没以其就饭,带回别院,正因笃定妖帝这个量浅之人早晚会来相见。
自然,正事要紧。
当日霄霜施计逼退龙君,进入大荒山深处。
妖帝向霄霜坦言之始末与白莲花所言俱数吻合,却只道性命操于龙君之手,而不说具体。霄霜笃定妖帝心志不改,但顾虑日后有变,遂咬定白莲花已死,须聚魂方能重生,劝妖帝以大局为重,按捺心性,静观其变。
后来妖帝虽“杀死”狗蛋明志,且他的生死只在龙君一念之间,龙君却到底不能信他十分,派东海龙王化身为妖侍,监看督促他行事,叫他如遭桎梏,举步维艰。
今早龙君以凤族传讯之法传令西海龙王。桑寒也上殿谏言:“凤族若失去永生之法,只消三五百年便精锐死绝。早前炎之灵在大罗天上,想毁掉它不易。若它得以修复,陛下报仇遥遥无期,不若一箭三雕,趁机将其与霄霜、龙君两大祸患一同消灭。届时仙界元气大损,陛下当可凌驾九霄。”
此言大大有理。妖帝毫无理由拒绝,只得命桑寒召集妖界精锐,随他匿到娑婆谷外。其余三海龙王也听召赶到,显然龙君是打算出其不意,伺机偷袭,势必要打霄霜的主意。
“日间我命人四处查看,谷外方圆千里未见你凤族一兵一卒。”
“前番晧睿仙师下界,我公爹对他道是无需人手。然他极关注此事,必定要派镜灵悄悄下界。我父皇也命明亮带茂陵等人驻在数千里外,以防不测。”
“固然镜灵有千里眼,却无人为霄霜真人贴身护法,唯恐他再高深莫测,这次也要闪了老腰,被迦昱那厮噬取记忆倒是次要,就怕连性命也不保。”
妖帝的担忧溢于言表。
心知他因此才按捺不住,冒险前来,严厉宽慰他道:“我公爹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迦昱那厮在他老人家面前已毫无秘密可言,否则他岂能偷梁换柱拿回你的心,还不叫迦昱察觉。”
妖帝疑道:“既知那厮打着鬼主意,你却回别院做什么?”不待严厉回答又做了然状,十分鄙夷道:“饶是你夫君要紧,你再急于帮他恢复记忆,又岂能如此不分轻重缓急!”
严厉摸了摸鼻子。见妖帝瞪她,她的心思转了几转,笑道:“总之我公爹深谋远虑,成竹在胸,凡事都万无一失。你只管听迦昱那厮摆布。”
妖帝颦眉想了想,并不追问,弯起嘴角道:“我的心在你这里,只听你摆布。”
严厉没接话,暗叹口气。
翌日妖帝以真身前来。
待严厉将心放回他胸腔,他掩上衣领,发出一声极幽怨的喟叹。
严厉打趣他:“呦,哪儿来的怨妇。”
“本当你拿着我的心,起码会折磨折磨我,不死也叫我褪一层皮。不料这么爽快就给了我。”他歉然道:“只怪我当日戒心不足,以至着了迦昱那厮的道儿,害你夫君……难道你就不怨恨我?”
严厉压下说实话的念头,宽慰他道:“该我怨恨的是别人,与你毫不相干。”
妖帝恨道:“我不比你少怨恨那厮。待炎之灵修复我们便解决他,永绝后患!”
“那厮却实则有个更深远的来历。晧睿仙师顾念旧情,才待他宽容。”严厉谎称晧睿仙师曾言,龙君的前身乃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般若。
“这怎么可能!”妖帝又惊又疑。
严厉道:“我自然也不信。然那老东西为求天地一统,数万年来殚精竭虑,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岂非就是个例子?如今此事有了眉目,我们切不可为一己之私,坏了大计。”
妖帝笑言:“今后我的大计是你能顺利涅槃,永生不死。”
严厉凝重道:“生死轮回,自然之道,我们又何必妄念执着?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但在这件事上,还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妖帝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怪物。严厉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袖,歉然而笑。
“且不说我的事,我还是喜见你手脚俱全的样子。”
他极平静道:“若非你夫君捏造谎话在前,你又做出决绝之举在后,迦昱那厮必定不留我活口。哪儿还有今日我跟你对面而坐,彼此交心。”
严厉道:“既是交心,我有一问。难道你就从没想过,我夫君所言属实?”
“乍听自然怀疑。”妖帝甚无奈道:“然他后来又道,深信我待你执念深重,他若不死,固然不喜我觊觎你,他死之后,倒盼着世上有我这样的人,能同他一样用心,好生照顾你。而我确确想取他而代之,也便别无选择。”
严厉怔了少顷才道:“你总这么痴心妄想,是病,得治。”
“何日你愿意化身为药,我这病立马便好了。”妖帝露出妖孽之笑。
“滚!”严厉一指戳出去。妖帝迅速一闪,瞬间化形而去,留下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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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一个清晨,一个七八岁大的青衣小子从娑婆谷的水潭下出来,随后是一个锦衣金冠的伟岸男人。
数月来,娑罗以霄霜之貌与龙君朝夕相对。一天有大半时间二人在行功,余下时间打坐恢复元气。因无闲暇,龙君又碍于跟无照那点破事,二人话都说不上几句,遑论出来见一见天日。
娑罗料想龙君欲窃取霄霜一身玄机,非但未给他分毫机会,还暗使神通,叫他与外界消息隔绝。今日功成,两人都元气大损,正是龙君不可错失的最后良机。
“秋色迷人,龙君且随我去那边坐一坐。”娑罗步履沉重地走向那株藤树。龙君默然随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天空。
坐下之后娑罗慢吞吞道:“这么长时间竟无人来打扰咱们,你以为何故?”
龙君颦眉:“想是凤族精锐齐聚谷外,叫人无可乘之机。”
“非也。”娑罗摇头道:“道爷分丨身有术,可抵千军万马,因而并未叫凤族派一兵一卒。凌柯那个孽障要减少伤亡,增大胜算,必定会在谷外按兵不动,等你我功成孱弱之际再大举来犯。”
龙君听见的重点是他前一句话:“真人所谓分丨身有术,是何意思?”
娑罗没理会他,信手一指道:“吾那分丨身何在?”
一个小子应身现身在他眼前丈许。龙君沉目细打量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霄霜,见坐着那个淡漠如水,洒脱从容,站着那个则冷眼冷面,看来甚是沉稳老成。
龙君哂然:“真人果然是个趣致人,此时此刻竟来戏弄晚辈。”
娑罗笑问他:“何出此言呐?”
龙君道:“这等分丨身之法世上绝无仅有,想必这位就是镜灵?”
娑罗但笑不语。霄霜倒不由瞪眼:“镜灵给道爷提鞋都不配。不信你来验看!”
龙君还真就不客气。然而霄霜本就是真容,岂会因中了破解变身之术而有分毫改变?龙君也绝想不到,世上还有个胜过霄霜之人,数月以来冒霄霜之身,引导他一起修复炎之灵。
细思极恐,龙君不由大吃一惊。娑罗和蔼问他:“这下你可信了?”见他呐呐无语,转而吩咐霄霜道:“去,凌柯身上若没有长草,你就把他叫进来,我要跟他闲话几句。”
“是。”霄霜绷着脸,旋即去了。
娑罗又问龙君:“我儿媳给你的酒,可还有?”
龙君悻悻道:“真人时刻紧赶着行功,晚辈少有闲暇,始终也没顾得喝它。”
娑罗笑道:“正好拿出来共享。”
龙君即刻取出酒囊,双手奉给他。
这时霄霜回来了,妖帝一脸凝重跟在他身后,显是乍见两个霄霜,他也大为惊疑。
“当年你在溟河黑水捡那本古卷,”娑罗慢吞吞道:“是道爷我特意丢给你的,虽不是手把手教的你,也算与你有师徒之情。”
龙君的震惊比妖帝更甚。
见妖帝愣在那里,霄霜冷斥:“若有感恩之心,便与我跪下!”
妖帝这才回过神来,一掀衣摆,朝娑罗大礼跪道:“师父!弟子虽不成器,污了师父的美名,受您传道、授业、解惑之大恩,可至死也不敢忘。”
霄霜又咧着嘴笑:“起来吧,上前去坐。”见妖帝持恭谨之态,坐到娑罗右首、龙君对面,霄霜往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倒,闭目养神去了。
妖帝和龙君神色各异。
娑罗信手化出三只酒碗,以囊中酒逐一斟满,然后来回审视他们。
娑罗道:“今日不论是非正邪,也不论远近亲疏,你二人都不必拘束。”
龙君想必已镇定心神,也像妖帝那般略低下头,问道:“不然真人要论什么?”
娑罗道:“天下之道论到极致,世间生灵皆能安身立命,人心冷暖论到极致,男人女人皆得一个情字。你二人皆是一方帝尊,对道祖传下这两句偈语有何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