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太可怕了。

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只不过一日的功夫,他便将所有的一切连根给挖了出来。

准确的洞察,决断的行动,冷静的判断,这些,与容止温雅的外表截然不同,也显示出他的手段是何等的圆融犀利,这与桓远的生涩是截然不同的。

也因为此,柳色越发的害怕落在容止手中,他看不透这个人,根本无从猜想会有什么后果。

楚玉想起容止昨日说过的要仗杀幼蓝的话,虽然已经对他改观,但是他手段冷酷狠毒,这却是事实,当下便要摇头。即便柳色该罚,也不要太过狠戾为好。

楚玉虽未说话,容止却仿佛猜出了她的意思,又道:“公主请放心,我不会无辜苛待柳色,只不过见他天分惊人,埋没了未免可惜,倘若教导一番,可做桓远的帮手。”

容止提到桓远,楚玉也想了起来,桓远接掌府内事务也有了一段时间,很是尽心尽力,可是始终成效上不来,对府内其他人也没有统领的魄力,自打她得知容止并非敌人,便打算将权力转交回给他,如此也算是减轻了桓远的负担,而桓远,她则另有别的打算。

楚玉才这么想,便见容止微微摇头,漆黑温润的目中流露出少许不赞同之色,正要细问,却听他道:“公主,我们到一旁再说。”

两人走到院中,容止站定便张口道:“公主不可。”

楚玉反道:“如何不可?”她尚未说,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么?

容止幽深的黑眸几乎与夜色漫成一片,他轻声道:“公主待我前后大不相同,我如何不知公主所想,只是不能如此。公主。虽然我重新掌管事务,是再方便不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桓远?他会如何想?”

楚玉陡然清醒,也明白过来容止的用意,假如她将刚交给桓远将掌管不久的事务再交还容止,这自然是维持正常运作的最好办法,而桓远也可以从中脱身,可是问题在于,这么做。几乎等于当面给桓远一个耳光,等于是告诉他,因为他太无能了,才不得不让容止重新执掌事务。

容止反对这么做,便是为了保护桓远的自尊心。

凝望楚玉,容止柔声道:“公主,倘若你给予了桓远信任,却又忽然在此时收回,他会受不住的。”

这与他对桓远的打击不同。他与桓远平素并不相合,来自于他的打击。仿佛一种敌对的磨砺,可是楚玉对桓远,却是委以重任在先。桓远初上手事务,尽心竭力,已是疲惫不堪,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憔悴,倘若楚玉此时收回桓远的掌权,便是全盘否定了他之前所做的努力,就好像两人同一阵营,但是楚玉却在桓远不设防之时。背后捅了他一刀。

楚玉先前急于夺取容止手中权限,两人之间的权力移交太过粗暴,导致桓远身负重担疲惫不堪。现在的桓远,需要的是他人给予的信心与信任,倘若没有,身上压力过重的他,也许真的会被粉碎。

想明白前后,楚玉冒出一身冷汗。假如容止没有提醒她,那么她可能真的会说错做错。行动表明态度,就算她事后努力向桓远解释,可是破败的信任却是再也不能挽回来。

幸好有容止。

思及此,楚玉抬手想要作揖。但是又忽然想起自己身穿女装,这姿势不伦不类。又中途放下一只手,想起拍容止肩膀表示感谢,可是转眼间她面色变了一变,手强行的在空中转了个弯,掩饰地摸上自己的下巴。

忽然的生疏起来,是因为楚玉想起一事。

方才容止说,桓远的自尊会被伤害,那么容止呢?被她叫来的越捷飞打断骨头,养伤期间被趁机剥夺权柄,被算计被冷落被薄待……他又是什么心情呢?

楚玉全身僵硬地想。

会不会,她已经犯下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

楚玉望着容止,两人的距离很近,可是仿佛永远触摸不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如何都不能打破。

对上容止含笑的目光,楚玉忽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默默的不能言语,即便容止原本的立场是站在她这边的,可在那样被对待后,他还会毫无怨恨毫无芥蒂的帮助他么?

她过度的小心,是否已经将一个本来是朋友的人,推到了敌对的位置?

楚玉想问,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楚玉神情变换不定,容止莞尔一笑道:“公主在想些什么呢?”

楚玉心中正乱,随口回道:“你应该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吧?”她现在已经毫不怀疑容止洞悉人心的能耐,也不认为容止会看不出她现在所思所虑。

容止轻笑一声,道:“公主若不说,我怎知道公主在想些什么呢?”

楚玉撇撇嘴,下意识的反问:“难道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容止接口道:“难道公主不说,就认定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

这一回,楚玉没有再接下去,这样叠加反问着的对话,实在太没养分太浪费时间了,可是……两人的目光正正对上,仿佛胶接在一起一般,而后微微错开视线,彼此一笑。

方才那堵无形的墙,瞬间融解消弭。

几句心知肚明却互相反问的说话,听起来有些无聊,可楚玉的心,就这样安稳下去,她也明白,容止方才与她无聊斗嘴,目的用意便是为此。

他在无声息的传递讯息:请放心,我会置身事外,不会对你造成阻力。

你不说,我不说,蒙着一层纱雾里看花,可彼此都是明白的。这样的隐约,最是微妙。

楚玉才感安心,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么你是否需要什么?”

容止飒然一笑,望着她目光又转温和:“我只需在此容身便好,公主还是快去瞧瞧桓远吧,这里大可交给我来办。”府上事务对他而言已经太不新鲜,重复同样的烦琐工作,已经失去了当初独自接手的挑战,他不愿回收权力,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便是这个。

不过,调教柳色,想必十分的有趣。

楚玉听了容止的话,急急赶往修远居,才一推门入内,便见桓远端坐在案几之前,正低头专注的整理账册,一本本整整齐齐的叠摞好,放在两侧,而正中摆放着一只方形托盘,盘上垫着一层锦布,托着公主府理事的印鉴。

听见推门声,桓远抬起头来,并不奇怪楚玉的到来,只平静道:“公主,我已收拾停当,账册整理完毕,什么时候交给容止?”他修长的清隽的手放在书册上,俊美的脸容没有表情,眼中却好似有什么濒临破碎。

楚玉心中叹了一声,暗道容止实在料事如神,走上前坐在他对面,正色道:“谁告诉你,我要把这些事再交给容止的?谁造的这等谣言,说出来,我定要重重的惩罚那厮,竟然敢背着我这么胡说八道。”

桓远死寂的神情中终于产生一丝裂缝,流露出少许惊讶:“难道不是么?”

细微的不经意的行为,会反映出人的倾向,今日楚玉随容止去看被擒住的柳色,却没有通知桓远,是因为那时她已经放下了对容止的排拒戒心,并准备信任他的决定判断,倘若是在今日之前,这样的情形下,楚玉会先叫上桓远陪同。

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容止有洞悉全局的能力,桓远在这方面虽不及他,可是也有敏锐敏感的思维,当有人告知他楚玉与容止一同去看被抓住的柳色时,他便知道,自己恐怕要被放弃了。

对于这个结局,他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愤怒,只默默的做准备,等待那一刻。

他不如容止,完全比不上。

这个认知再一次打进桓远心里,打在他已经摇摇欲坠的信心和自尊上,只待楚玉前来收拾残局,给他最后一击。

楚玉微微一笑,双手覆上桓远的手,目光清澈澄明,丝毫不动摇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你。”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勉励的话,只温柔又坚定的道: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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