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兴庆县就从温暖的冬日过度到了严寒的隆冬。
向来人来人往的街上,此时也是人烟清冷,只有三三两两低着头冒雪前行的路人,脚步匆忙,赶着回家暖暖身体。
雪花飞扬,寒风肆虐。
城门处守城的士兵,穿着厚厚的铠甲,僵硬地站着,身体都快没了知觉。
一人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酒一下肚,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了不少。
“还是你小子精明。”另一人身高稍矮的士兵看着眼热,嘟囔道,“孟刚,给我也来一口。”
那被叫做孟刚的士兵手一扬,酒壶便被抛了出去。
矮个子士兵稳稳接住,扒开酒塞也来了一大口,又将酒壶递了回去,使劲搓了搓手,身子才渐渐恢复知觉。
“还有多久交班?老子快冷得受不了了。”他念念叨叨道。
“还有半个时辰,再忍忍吧。现在是非常时期,咱们可别掉以轻心了。”孟刚劝道。
“我知道。顾校尉时不时来巡视一番,我就是想偷懒也偷不了啊。”他搓了搓手,道,“你说,将军真的会出兵赤狄么?”
“为什么不?”孟刚粗眉一扬,“现在赤狄国内不稳,正是出兵收复云州的大好时机。当年侵占领土之辱,是个血性男儿都受不了!你不记得宜阳屠城的惨烈状况了么。”
当年云州宜阳一役,守城的郡守据不投降,带领城中军民誓死抵抗,致使赤狄军损耗了不少兵力。经过长达半个月的僵持,最终以郡守被射死,宜阳被攻城而收尾。宜阳久攻不下,赤狄军恼羞成怒,竟在攻城之后下令屠城,全城男女老少,无一人幸免,最后还一把火烧了整个城郭。
所以,宜阳之役是每个大齐人心中永远的痛。
“出不出兵,最后还是要看京里那位吧……”先前那人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是啊……”孟刚叹气,心中暗想,希望皇上不要犯糊涂才是。
正胡思乱想间,远远地驶来了一列马车。
两人一凛,神色也稳重起来。
马车行到城门处,被两人拦了下来。
“什么人?”矮个子士兵喝道,一边打量着那辆马车,不由心中暗暗称奇。
马车是最普通的样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驾车的,竟是位极为俊俏的公子,这么冷的天,也只穿了身绛色的长袍,一头墨发散在脑后,执着马鞭的手指修长如玉,行止间自有一股风流韵态。
矮个子士兵身为男人,也不由自主看痴了去。
那公子似乎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了,停住马车,懒洋洋看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了路引文凭。
孟刚接过一看,没什么问题。望了眼被车帘遮住的车厢,沉声道,“里头是什么人?”
驾车的公子伸出葱白的手指挑开车帘一角,轻启朱唇,“舍妹。”说着,又拿出了另一份路引。
孟刚抬眼望去,只见车厢中坐了个披着孔雀毛大氅的姑娘,眉目如画,神色隽永,让人眼前一亮。
还没来得及细看,帘子便被放了下来。孟刚如梦初醒般地收回目光,将两份路引递回给了那红衣公子,挥一挥手,示意方形。
马车“吱呀”又开动了起来。
行了一会,车帘被挑开,方才那位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哧溜一下就坐到了那公子旁边。
公子看她一眼,皱了眉头,“小鸢,外面风大,坐进去吧。”
原来二人正是前来兴庆县同萧煜汇合的苏凉和楼小鸢。
楼小鸢扬唇一笑,“我不怕冷。”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两条腿在车辕处晃荡着。
苏凉无法,反正对上楼小鸢,他总是先缴械投降的那个,只得无奈道,“那你把衣服系紧些。”
楼小鸢点头,听话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道,“幸好苏哥哥你英明,实现替我准备好了路引,不然方才就被查出来了。”
苏凉“嗯”一声,眼神望着前方,没有多言。
溶月嘻嘻一笑,似乎并未将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又道,“你知道王爷住在哪里吗?”
苏凉点头,寒风刮人,他怕楼小鸢冻风寒了,扬手抽了抽驾车的马儿,车轱辘滚动的速度便快了不少。
“沈姑娘也在这里吧?”楼小鸢又道,“我好些天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一次,她声音小了些,似在自言自语。
苏凉随口道,“会的,你放心吧。”
楼小鸢安了心,又说起了别的事情。
在楼小鸢的叽叽喳喳和苏凉时不时的应和声中,马车驶到了俞府门口。
“这是什么地方?”楼小鸢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院落。
“下来吧。”苏凉跳下车,伸手把楼小鸢也拉了下来,握住楼小鸢小手时,一股凉意传来,不由皱了皱眉头。
两人走到府门前,苏凉对着门口的守卫道,“麻烦去通报一声俞公子,就说苏凉来了。”
守卫打量了她一眼,忙道,“苏公子?”
苏凉点头。
那守卫拱手一让,“苏公子里面请,公子吩咐了,若苏公子来了直接带进府就好了。”
苏凉挑了挑眉,萧煜倒是考虑得挺周到的。
守卫带着他们到了前厅,叫了个小厮过来伺候着,这才退了下去。
前厅只是招待客人用的地方,今日并不知有客要来,所以并未生火,虽然门口悬着厚厚的毡帘,却仍觉得厅中冰冷生寒。
“烦请苏公子和姑娘在此稍后片刻,小的下去让人上了茶来。”
“再让人烧盆火过来。”苏凉状似不经意瞟了眼楼小鸢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吩咐道。
小厮应了,退了下去,不一会茶水和火盆便都送上来了。
“快喝口热水暖暖。”苏凉语声清懒,眼中却透出隐隐的关怀。
楼小鸢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歪了头小声好奇道,“所以王爷是化名俞箫在这里住下了吗?”
苏凉轻“嗯”一声,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心事。
楼小鸢便不出声了,安静地坐在一旁烤着火。
又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帘子被掀起,萧煜走了进来。
“你要过来怎么不事先传个信?”萧煜对着楼小鸢笑了笑,又看着苏凉抱怨道。
“本来没想这么早来的,只是路上听说最近边疆局势不稳,我带着小鸢怕不安全,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萧煜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唇畔有一闪而逝的笑意。
目光又转向楼小鸢,“楼姑娘舟车劳顿,不如我让人先带你下去休息一会吧。”
“好,谢谢王……俞公子。”楼小鸢应了,又对着苏凉甜甜一笑,“苏哥哥,我先下去休息了,待会再来找你。”说着,随着府里的丫鬟下去不提。
萧煜走到苏凉旁边坐了下来,凉凉地看着他,眼中带了戏谑的神情,流光溢彩。
苏凉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避过萧煜的目光,嚷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眼波一转,看着他抛了个媚眼,笑得潋滟,“莫非……你觉得我又变好看了。”
“你黑了。”萧煜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苏凉白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瞎说,不还是这么洁白如玉,细腻如瓷吗?”
萧煜不看他,又凉凉问了一句,“你同你那位楼姑娘,发展得怎么样了?”
苏凉正在端着茶盏往嘴边的手一顿,眼神躲闪了一下,“没怎么样。”
“你准备就这样带着她在外面一直浪?图兰族那边怎么办?”
苏凉神色默了一黙,“过了这段时间我便送她回去。”
“你跟她真的不可能?我倒觉得你俩挺般配的。”事关好朋友的终身幸福,萧煜难得的多说了两句。
苏凉低了头,拿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杯中的茶叶,过了一会,才道,“我说过了,她是图兰族圣女,只能嫁给图兰族人,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萧煜抿了唇,看他一眼。
苏凉,你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说跟楼小鸢之间不可能的么?
他心中这般想,却终究没有再开口。
厅内气氛凝滞了一瞬,只听得窗外北风紧。
苏凉强打起笑颜,抬头道,“你跟郡主如何了?”
“甩掉那些尾巴花了不少时间,我也刚到兴庆县。”言下之意便是,同溶月还未见过几次面,自然谈不上什么进展了。
见萧煜这边也没什么喜讯,苏凉知趣地岔开了话题。
“和赤狄这场战,你说能不能打起来?”
萧煜嗤笑一声,“只要皇上还没有昏庸到太离谱的地步,这场仗,就一定会打。”
“你不做些什么?”苏凉好奇。
“有定远侯在,我不需要做什么。再者,我对收复失地这种充满着高尚爱国情怀的事,没兴趣。”
他顿了一下,问道,“去看过你师父了?”
“嗯。”苏凉点头。
“如何?村子里都还好吧。”
“没什么特殊情况,我给了村长些银两,在村里住了几天便离开了。”
每年的十二月初八,是苏凉师父的忌日。无论苏凉身在哪里,他总会在这一天及时赶到凉州,在他师父坟前拜祭一番。
至于他们口中的村子,指的是苏凉师父抚养他长大的云水村,位于扶风郡境内的一个小村庄,民风淳朴,同外界并无多少往来。
苏凉在江湖上出名之后,结下的仇家也不少,为了不给村里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很少再回去住。
只是这几年他的行踪愈发飘忽诡异,找他寻仇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今年便回去了一趟。
萧煜点头,“没事就好,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有什么事等休息好了再说。”
苏凉没有推辞,跟着小厮下去了。
萧煜独自在厅中坐了一会,起身朝后院走去。
因府中没有女眷,所以萧煜的房间和书房都设在了后头。
他走到自己住的院落墙角站定,目光看向远方,神色却有些郑重,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
不一会儿,墙的那边便有隐隐的声音飘了过来。
“雪下这么大了……可以……雪人……”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听得不大真切。
“我去叫……主。”另一名女子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又等了一会,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真的诶,好大的雪!来堆雪人吧!”
萧煜眼前一亮,愈发站得离墙面靠近了些。
可怜溶月怎么也没想到,萧煜特意将毗邻她处所的院落给自己住了,这会还站在墙边堂而皇之地听起了墙角。
很快,墙的那边便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听得萧煜心里痒痒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翻墙过去的躁动。
又过了一小会,萧煜听得有一名丫鬟道,“郡主,雪人也堆好了,回房去吧。”
溶月似有些不乐意,想了想道,“我在那边藤架再在坐一会,玉竹,你去帮我泡壶茶来,云苓,去把我披风取来吧。”
两人无法,应声去了。
萧煜听着那边交谈声渐渐离去,估摸着院中只剩溶月一个人了,脚下一发力跃上了墙头坐着。
溶月正看着远处发呆,冷不丁瞧见墙头出现个男人,不由吓了一跳,站起来后退了几步。
待看清是萧煜,她这才松了口气,但面色还是垮了下来,娇脆一喝,“萧煜,你怎么在这里!”
萧煜看了看另一侧,笑道,“这边是我的院子啊。”
“你……”溶月是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明白了萧煜的把戏,不由又气又恼。
“登徒子!”
待会云苓和玉竹就出来了,让她们看到了,自己的脸皮往哪搁?!
萧煜敛了些笑意,柔声哄道,“阿芜,你别生气,我也是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又成天闷在府里不出去,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溶月瞪他一眼,“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我的错我的错!阿芜,明日天气不错,你能同我出府逛逛么?”萧煜耷拉着脑袋看着她可怜巴巴道。
溶月迟疑了一瞬,算起来,她已有十多天没见过萧煜,还真有些想念他了。
可是,想到答应娘的和萧煜之间的往来要有分寸的话,又有些犹豫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犹疑,萧煜又道,“苏凉和楼姑娘也来兴庆了,不如,明天我们一起?”
溶月诧异抬眸,“苏凉和楼小鸢来了?”她想了想,迟疑道,“那……好吧。”
萧煜闻言一笑,眼中神情轻柔而明亮。他看一眼溶月屋内的方向,估摸着云苓和玉竹该出来了,转头再看了她一眼,道,“明日府前,不见不散。”
*
第二日,溶月依照约定出了门。
侯夫人本是担忧她的安危,并不应允她出府。溶月想了想,还是如实同她说了原因。
侯夫人默了一黙,最后道,“如今边关不太平,记得早点回来。”
溶月出去的时候,萧煜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今日天气虽然还有斜楞,但好歹住了雪,有微弱的阳光倾洒下来。
溶月冲着萧煜挥了挥手,刚想出声,却看见从萧煜身后走出个身姿轻盈的姑娘来,正是多日未见的楼小鸢。
“楼姑娘!”溶月惊喜道,走下台阶,又见到了跟在楼小鸢身后迎上来的苏凉。
这么些时日未见,楼小鸢并没有变什么,脸上的笑容依旧是真实而明媚。苏凉则瘦了些,想来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太轻松。
“沈姑娘,好久不见了!”楼小鸢兴奋地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沈姑娘又长漂亮了!”
溶月笑,“楼姑娘嘴甜了不少。”
楼小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怎么了?”溶月奇道。
“我们俩这么姑娘来姑娘去的,实在是奇怪,不如你叫我小鸢,我叫你溶月,可好?”
被她这么一说,溶月也觉得有些怪异,点头应下。
苏凉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她俩,“明珠妹妹有没有想我?”
溶月瞪他一眼,嘴里没好气道,“没有!”心中却有些感慨,还好苏凉依旧是曾经那个爱开玩笑的他,并没有改变什么。
萧煜笑,语气中似带了些醋意,“我约她约不出,非得要带上你俩的名头她才肯出来。”
苏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本公子魅力不可挡,你不要太嫉妒了。”
楼小鸢笑着回嘴。
几人说说笑笑上了街。
因今日难得放晴,街上的行人多了不少。溶月和楼小鸢走在前头,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尤其是楼小鸢,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得很。
“溶月,那是什么?”楼小鸢突然好奇地指着前边一个摊子问道。
溶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个捏面人的摊子,顿时也来了兴致,拉着楼小鸢一道,看着那老爷爷制作起面人来。
老爷爷虽然年纪大了,手指却灵活的很,一团普通的面团到了他手里,左揉揉右捏捏,一个栩栩如生的娃娃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楼小鸢兴奋不已,问道,“你可以捏我们吗?”
老爷爷点点头,看了楼小鸢一眼,手中开始动作起来,不一会便做好了。
楼小鸢惊奇地接过,见那面人眉眼生动,同她真有几分相似,不由大呼神奇。那老爷爷手下未停,又捏起溶月来,很快也捏好了。
楼小鸢扭头想叫苏凉和萧煜过来,却发现他二人站在不远处,似乎被什么给缠住了。
见楼小鸢目光定住,溶月也抬眸望去。
这一看,不由面色一冷。
赵菱容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哪里都能瞧见她?
此时,她正拦在萧煜面前,微仰着头,红艳的嘴唇张了开来,似乎想说些什么,眼中水波盈盈,说不出的缠绵情意。
萧煜面容冷峻,并不看她,神情已是不耐。
溶月紧着上前几步走近了些,她倒要看看,赵菱容又在打什么主意。
楼小鸢忙付了钱给那捏面人的老爷爷,也跟了上去。
赵菱容此时一心扑在了萧煜身上,并未注意到溶月的靠近。
她娇声道,“俞公子,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萧煜浑身散发出森冷寒气,周遭好不容易回温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下去,他冷冰冰道,“你是谁?”
赵菱容脸上笑容一僵,没料到他会这么回话,顿了顿,又堆了笑道,“上次在珍珑阁,我们见过的,就是明珠郡主拿了你簪子那一次,俞公子忘了吗?”
溶月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个赵菱容,又打上了萧煜的主意不说,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败坏她的名声?
“郡主从我这里买过簪子。你,不认识。”萧煜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往赵菱容身上插了一刀,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萧煜便提步从她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赵菱容觉得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一咬牙,装作踩到了什么的样子,脚一崴,直直朝萧煜倒去。
萧煜速度比她更快,闪身躲过。
赵菱容收不住,往萧煜身后的苏凉身上砸去。
苏凉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避之不及,忙弹跳着后退几步,赵菱容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埃。
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溶月也跟着笑得欢愉,眼角余光却看到苏凉弯了腰,从地上捡起一个什么东西,像是紫色,又像是蓝色。似乎是方才避开赵菱容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溶月一愣,转头看去时,苏凉已将东西收了起来。
她便没放在心上,扭头又看向赵菱容。溶月很好奇,众目睽睽之下,赵菱容出了个这么大的丑,她会如何挽救自己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