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溶月想明白,便听得楼小鸢略带委屈的声音响了起来,“苏哥哥,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苏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和缓了些,带了一丝哄劝的口吻,“小鸢,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若是再不回去,族中怕是要翻天了。难道你想要四大长老亲自出马么?”
楼小鸢还想说什么,对上苏凉那双如浸在深潭中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时,辩驳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得悻悻地垂下了头。
她说再坚持,只怕苏哥哥真的会生气了。
“小鸢,实在是不好意思。”溶月歉意道。
楼小鸢连连摆手,“溶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我怎么会介意这个?自然是先替将军解毒要紧了。只是……我也想跟着一道去。既然随军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说明这不是普通的毒,我们图兰族人一向对毒术颇有研究,我跟着去能起作用也说不定。”楼小鸢似乎还未死心,一边说一边偷瞄着苏凉的神情。
苏凉目光看向窗外,那里,院中树木在风中摇晃,心境似乎也跟着这景色萧索起来。
楼小鸢神色一黯,不再说话。
萧煜看向沈慕辰,“沈公子,不知可否安排苏凉前去军中替沈将军看看?不管成与不成,好歹也要一试。”
溶月也转头看向沈慕辰,开口道,“哥,爹中的毒一定不是普通的毒药,若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慕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会护送苏公子前去军中。”说罢,转向苏凉,抱拳致谢道,“苏公子,麻烦你了。”
“沈公子客气了。”事关重大,苏凉也收起了惯常的玩闹神情。
“我也要去!”溶月骤然出声道,声音清脆,含着斩钉截铁之意。
沈慕辰眉头一蹙,沉了脸色看向她,“阿芜,这不是儿戏。如今两国交战,一路上必定不太平,你一个弱女子,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更何况,军营中也不允许姑娘家进入,这个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我可以女扮男装。”溶月急切道。
方才乍一听到爹中毒身亡的消息,她一时方寸大乱,脑中也是一团乱麻。如今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件事透着一股子诡异。
顾长歌并未详细说明爹是如何中毒的。但爹身为一军主帅,如何会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毒箭所射伤?两军交战不比江湖厮杀,在箭上涂毒这件事,费力又不讨好,若真的是在交战中受伤,是没有可能中毒的。
想来想去,溶月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此事跟军中的内奸有关。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去这一趟。
“不行。”沈慕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爹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你和娘,我绝对不会让你冒这个险的!”
“可是……”溶月还想再说,却被沈慕辰冷冷打断,“阿芜,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多讲了。”
溶月低了头,瞧着地上的青石板砖,似乎不再坚持,然而心中却在默默地盘算着别的计划。
她知道哥哥是为她好,可是此事兹事体大,她不能任由事情的发展又回到前世的轨迹之上。这件事,她一定要亲自前去军中查探清楚。
“我也同你们一起去吧。”又一道清澈如水的声音响了起来,沉静中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溶月抬头朝萧煜看去。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他一身澄澈气质,长身玉立,像一枝傲然而立的青竹,冉冉光华,让人挪不开眼去。
沈慕辰也偏了头看向他,打量了他一眼。
“王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王爷千金之躯,不敢劳动王爷大驾。”他的声音淡然如常,可不知为何,溶月却听出了一丝疏离的意味出来。
想到这,不禁皱起了眉头。
哥哥,似乎对萧煜有些不满?
萧煜也不知是没有听出来还是并未放在心上,勾起唇角笑了笑,似一道潺潺流淌而过的清泉,“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溶月面上一顿,就接着用清泠的嗓音道,“沈公子难道不奇怪?两军对垒,如何会出现带毒的箭矢?若赤狄每一支箭上都涂上毒药,那得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战场上,只要中了箭,就算没有正中要害,刀剑,马蹄,哪一样都会要了人的命,所以涂毒这种举动,完全是多此一举。”
所谓关心则乱,方才沈慕辰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被萧煜一点拨,也隐隐觉察出了不对劲。
“王爷的意思是,怀疑军中有内奸……?”沈慕辰迟疑道。
“是不是有内奸我不敢肯定,但此事必然有蹊跷。侯爷是一军主帅,如今却陷入昏迷,若是当真有内奸混入其中再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我想会需要一个能震住场面的人出来。”
沈慕辰抬头惊诧地看着萧煜。
萧煜微微一笑,他的双眸幽清而深邃,带着光彩照人的笃定,“是,正如沈公子所想,我说的,便是我自己。”他似有些自嘲地笑笑,“不管我是不是有实权,但我毕竟是个王爷,若真的出了什么乱子,出来主持一下大局自然还是会有人听的。”
沈慕辰默然地望着萧煜,他知道他这是在想自己做解释,因为自己前次所说的关于他在朝中地位尴尬的言语。
眼前的萧煜,脸上一抹淡笑,明净通透,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似乎,什么都掌握在手里。
沈慕辰突然忆起,眼前这个人,不光是京中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几年前,他还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那时,他不过十五岁,先帝还在世,他也还是那个春风得意的得宠皇子。
当时东北方向的倭寇来犯,他主动请缨参战,率领一队不过三千人的士兵,出奇制胜,将来犯的倭寇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一战成名。
那是他的第一场战役,也是最后一场。
后来,先帝驾崩,明熙帝继位,再后来,他便成了人们口中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
不过几年的光阴,如今想来却恍如前世所发生的事一般。
他突然觉得,也许世人,从未看清过萧煜。
“那便麻烦王爷了。”沈慕辰终是没说什么,只郑重其事地对着萧煜作了个揖。
萧煜含笑受了,再没多说什么。
事情紧迫,三人定在明日一早便出发。
商议妥当后,便各自回房准备了。
定远侯情况不明,阆中县内也不知有没有合适的药材,所以苏凉得尽量多采购些常用的解毒药材才是。事出突然,萧煜自然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的。
楼小鸢悻悻然回了房间,为明日回族中做准备。
闷闷不乐的除了楼小鸢,还有溶月。
她垂首跟在沈慕辰身后回了将军府,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沈慕辰看了她一眼,暗中叹一口气,没有吱声。
两人先到了侯夫人房中将情况同她讲明了,侯夫人眉宇间浮上一丝忧色。
“辰儿,这一路上不太平,你多带些人去吧。”
沈慕辰摇摇头,“爹如今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阆中县,人太多会拖慢进度,只能轻装上阵了。”他停了一下,又安慰道,“娘,辰儿的武功也不弱,您就放心吧,何况还有苏公子和王爷在,不会出事的。”
侯夫人虽然仍是忧心忡忡,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点头应了,亲自帮他整理起要带上路的行李来。
溶月帮不上什么忙,再者心里有事,同二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回了房。
“郡主,您没事吧。”见到她回来,云苓和玉竹忙担心地迎了上来。方才溶月突然情绪崩溃,真让她们十分担忧。
“我没事。”溶月勉强朝她们露出一个笑容,心事重重地进了房间。
云苓和玉竹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跟着进了房间。
“郡主,您怎么了?”敲出溶月面上的表情不对劲,云苓小心翼翼地问道,又伸手给她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
溶月端起茶盏,望着盏中漂浮着的茶叶星子定定出神。
不管怎样,她此次一定要跟着哥哥一同前往,不然的话她待在兴庆县也不得安心。
既然哥哥不愿意带她去,那便只有偷偷行事了。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面前的云苓和玉竹一眼,示意她们靠近一些,细细吩咐了一番。
*
第二日。
天气愈发清寒起来,一大早,将军府和俞府的门外便停了几辆宽大的马车,除了两辆是给萧煜苏凉和沈慕辰所乘,另外两辆装的都是药材和一些必要的行李辎重。
仆从进进出出,神色紧张地在准备着出行的一切。
沈慕辰收拾妥当后出了门。
侯夫人亲自出来相送,拉着沈慕辰的手细细叮嘱了一番。沈慕辰一一应了,瞟一眼府前的众人,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玉竹身上。
“阿芜怎么没有出来?”他皱了眉头,莫非阿芜还在为昨日之事恼他?
玉竹福了一福,“回大少爷的话,郡主说……她出来送别也只是徒增伤悲,只希望大少爷能带着好消息平安归来。”
沈慕辰只当溶月还在为昨日之事赌气,只得叹一口气,转身准备上车。
玉竹却又唤住他,递过一包衣物道,“大少爷,这是郡主托奴婢转交给大少爷的,说是北地苦寒,大少爷许是用得着这些衣物。”
沈慕辰本想说自己带的衣物足够了,但转念一想,这也是阿芜的一片心意,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继续惹她生气,便接了过来。
同侯夫人道过别,沈慕辰便上了马车。
另一边俞府门口也是一切都打点妥当了,萧煜望一眼府里的方向,“楼姑娘已经上路了?”
苏凉摇摇头,“没有,方才翟先生和裴先生才来同我道过别,小鸢许是生我气了。”
“要不要再等等?”
“不用了,时辰不早了,启程吧。”苏凉瞥了府里头一眼,毅然收回目光上了车。
萧煜紧跟其后也迈了上去。
几辆马车便合成一个车队,缓缓朝城门处驶去。
因为有视线准备好的路引文凭,几人没费什么力气便出了城门,又行了一段路,道路渐渐颠簸起来。
沈慕辰坐在车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
突然马车一抖,似乎经过了一个坑洼之地,沈慕辰不查,手中的书没抓稳,掉在了地上。
他俯身欲拾,突然马车又颠簸了一下,座椅下的镂空柜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沈慕辰面色突变,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那柜子。
为了合理利用空间,马车中的长椅下定然会做成空心的,以便能放置些杂物在里头。这次出门,因行李物事大多数都放在了后头专门的马车里,所以这柜子中应该只有一床在马车上小憩时用的薄毯才是。
并无重物,为何会传来方才那声声响?
沈慕辰微眯了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柜门。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
这辆马车颇大,座椅自然也做得宽而大,能够容纳一人躺卧在上面稍作休息。那么……这柜子里定然也是藏得下一个人的。
沈慕辰的眸光沉了下来。
他想了想,用脚尖踢了踢柜门。
此时的柜中果然躲了一人,正是方才出发时不见踪影的溶月。
她昨日左思右想,觉得哥哥这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主意,既然如此,便只好先斩后奏了。
她知道为了出行方便,沈慕辰定会选择府中最宽大的那辆马车,所以今日早早便起了床,藏在了这长椅下的柜子里。
躲在柜子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柜门下虽然留有一丝缝隙,但柜子中久不通风,空气十分浑浊,呼吸都有几分困难。何况空间又狭小,躲在里面实在是憋屈得很。
可是溶月不敢贸然出来。
她估摸着此时刚出城门不久,若是她现了身,沈慕辰一气之下打道回府先将她送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她在柜子里虽然躲得十分痛苦,还是咬紧牙关静静地蜷缩在里面,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除了马车底下车轱辘的滚动声,溶月便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了。
好不容易又行了一段路,溶月却发现路变得越来越难走起来,时不时颠簸两下。
刚经过一个大坑,车体蓦然一抖,溶月差点没叫出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情绪刚刚放松一点,又陷入了一个坑里,溶月不查,脑袋“咚”的一下便撞到了柜门上。
她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柜门外的动静,生怕沈慕辰发现了什么异样。
等了一会会,外面似乎没什么异常,溶月长长舒一口气,高悬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突然,柜门外却传来“咚”的一声清晰的声响。
溶月吓了一道跳,正在揉着肩膀的手不敢再动弹,僵硬地搁在肩膀处。
她存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方才是幻听,沉下心来刚想再仔细听听,便听到外头又传来一声敲击声。
难道哥哥发现里头有人了?
溶月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出去。
正在这时,她听到沈慕辰沉郁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阿芜,你还要在里面躲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话,溶月只得任命地钻了出来。
沈慕辰看着灰头土脑形容狼狈的她,不禁皱了皱眉,“阿芜,你到底在搞什么?”
溶月朝他露出讨好的一笑,洁白的贝齿整整齐齐排成一排,让人心生怜爱,手顺势挽上了沈慕辰的胳膊。
“哥哥,你别生气。”
“你就那么想去?”沈慕辰凝视着他冷声道。
溶月忙不迭地点头,“哥哥,我实在是不放心,让我呆在府里巴巴地等着你们传来的消息,实在是太煎熬了。你放心,我一定乖乖的,不会闯祸,也不会让人发现我女子身份的。”
沈慕辰看着一声普通男装打扮的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过方才玉竹给他的那个包袱,摊在腿上打开来。
他满脸黑线地看着包裹中各色各样的小厮衣服,抬头看着溶月,“你倒是准备得充分,连小厮衣服都给准备好了。”
溶月眉眼弯弯,“是啊是啊,我想来想去,还是扮作你的小厮最为保险了,你此次不是正好未待随行的小厮么?你放心哥哥,我一定伺候得你妥妥帖帖的。”
“得了。”沈慕辰瞟一眼她散乱的发髻和沾满灰尘的面容,掏出袖中手帕递给她,“坐稳了,再把脸给擦一擦。”
溶月眼神一亮,“哥哥这是同意我跟你去了?!”
沈慕辰无奈地白她一眼,“你准备得如此充分,我若是再阻挠你,你该得恨我一辈子了。”
溶月唇畔笑意愈发深了起来,接过沈慕辰的帕子将脸上的灰尘擦了干净,又重新将散发绑了个小髻,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小厮的模样出来。
沈慕辰瞟她一眼,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书上。
溶月见他这模样,知道他是不打算搭理自己了,也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马车又行了一段时间,很快便到了晌午。
因离前面的城镇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便决定找个空地先停一停,用过午饭再走。
马车一停,溶月忙抢在沈慕辰前头跳下车,殷勤地替他掀起了车帘,正儿八经一副小厮的模样。
沈慕辰不禁失笑,用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丫头,这会又没有旁人,你还扮上瘾了。”
溶月“哎呦”一声,显然有些吃痛。
沈慕辰吓了一跳,“很痛?我明明没用什么力气啊?”
“不是。”溶月嘟了嘴,委屈地揉着自己的额头,“这里正好是方才撞到柜门上的地方。”
沈慕辰一听,顿时心疼起来,一边道,“你看看你,自己伤到哪了也不说。”一边上车替溶月取了药膏来替她抹上。
药膏清凉舒适,一抹上去便觉得疼痛感缓解了不少。
溶月感激地朝沈慕辰笑笑,“谢谢哥哥!”
沈慕辰将药膏放回车中,看着他道,“走吧,去前边,好歹也让王爷和苏公子知道你跟过来了。”
溶月点点头,抬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正好那边萧煜和苏凉也正在下车,萧煜先下了车,目光看到相携而来的沈慕辰和溶月两人,眼神最后定格在溶月脸上,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眸中的墨色似乎又深了几分。
苏凉也紧跟着走了下来,却并未看过来,只伸出一只手掀起帘子,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来一般。
看到他这架势,溶月不由一怔。
马车里还有人?
难道……?
她脑海中蓦然浮出一个想法,不由急切地朝车帘处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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