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装作刚苏醒的样子,费力地眨了眨眼睫毛,睁开了眼睛。
看到面前的罗文远,她假意愣了一瞬,吃惊道,“罗副将?!”
又扭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眼中惊惶之色更甚,“这是哪里?!我不是在军营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装作挣扎着想要起身,又无力地跌倒在长椅上。
她身上药效虽然去除了一部分,但定然是要瞒着罗文远的,这样才能让他放松警惕。
罗文远忙伸手欲扶她,对上溶月质问的眼神时,手一顿,在半空中僵了一会,默默地收了回来。沉默一瞬,他开了口,面色似有些愧疚,“郡主,对不住了!”
溶月双目圆睁,似想通了什么的样子,厉声道,“你背叛我爹?!”一边暗中观察着罗文远的神情。
罗文远似被针扎了一般,身子几不可见的抖了抖。良久,他垂了头,“郡主,我没想到要把您牵扯进来的。”
溶月墨瞳微狭,心中飞速地转动着。听他这意思,他是受背后之人指使的?那人是谁?难道……是赤狄那个神鬼莫测的太子卿彦?
见他目露愧色,溶月放柔了目光和语气。
“罗副将,你现在放我回去还来得及,我爹待你不薄,我知道你也不想背叛他的。”
罗文远痛苦地摇了摇头,“不,郡主,你不懂。”
“我是不懂。”溶月冷冷道,“你在我爹身边,起码有五年的时间了,我爹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有数。可是你居然下得了手去射杀他,还用上了那般烈性的毒药!要是没有苏凉,我爹就醒不过来了你知不知道?!”
罗文远痛苦地抱住头,呢喃道,“别说了,郡主您别说了!”
溶月见他神情似有松动,又趁热打铁道,“罗副将,我知道你也有苦衷,你做这些心里一定也很痛苦,不然你射我爹那一箭就不会射偏而是会正中要害了。”这一次,溶月眼中蓄满了泪花,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语气亦清缓了不少。
她知道罗文远内心在挣扎,所以,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万一罗文远心中被埋藏的良知被她所触动,说不定他真的有可能放了他。
“郡主,对不起了!一路上,我不会亏待你的!”罗文远挣扎了一番,似下定决心,扔下这句话起身朝外走去。
“等等!”见他起身就走,溶月急忙出声唤道。
“郡主还有事?”罗文远顿住了脚步,却并未转身,“郡主还是省省力气吧,我不能放您走。”
“我就问一个问题。”溶月语声坚毅。
罗文远沉默了一瞬,“郡主请说。”
“让你抓我的,可是赤狄太子卿彦?”溶月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
果不其然,溶月看到罗文远的身形一僵,但他却没有回话,只默默地掀开车帘出了去。很快,她听到罗文远一扬马鞭的声音,马车又动了起来,飞速地朝前驶去。
溶月目光中迸出一星火花,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覆盖住她的双目,也掩盖了她眼神中流离的神色。
没有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卿彦!
溶月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
看来卿彦此人,果然不是池中物,五年前,他还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居然就在爹身边埋下了罗文远这颗棋子。这等狡黠的心性,难怪能从赤狄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
罗文远一路行得飞快,几乎是日夜兼程,想来也是怕被人追上。
溶月曾想过趁他不备偷偷逃跑,然而罗文远盯溶月也盯得特别紧。照理,罗文远是不知道溶月会一些武功的,然而他下车去补充食物和水的时候,总是会一边道歉一边将溶月的手脚绑住,嘴也会捂住,防止她逃跑和求救。
最糟糕的是,她鞭头上的暗器银针那日交给苏凉让他帮忙重新淬毒了,如今暗器盒子里空空如也,就算想偷袭他也没了工具。
罗文远警惕性非常高,溶月虽然渐渐恢复了力气,但只要她稍微靠近车门一些,罗文远便会察觉。
眼看着两天就要过去了,她却还未找到逃脱的机会。
溶月坚信萧煜会来找他,她也想过要给他留些记号,但她身上除了穿的衣服,什么都没有,更别提罗文远根本就不给她下车的机会。就算撕下衣物扔出车外,估计也很快会被风吹跑,还容易引起罗文远的怀疑。
所以溶月仔细思考过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是在车上胡乱睡了一夜,天还刚蒙蒙亮,罗文远便驾车又启程了。
“罗副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大都么?”溶月盯着他的背影,语声清冷。
“嗯。”罗文远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卿彦会拿我怎么办?将我绑到城墙上逼迫我爹退兵?”
罗文远默了默,半晌才低声道,“太子殿下不是这种人,他只是不想大齐趁着他回朝的机会趁虚而入,所以才会命我扣住郡主。待他处理好朝中事务重返前线,自然会放郡主离开。太子殿下会率领赤狄士兵堂堂正正地同大齐交战的。”
溶月冷哼一声,带了嘲讽和讥诮。
“堂堂正正?真是好笑!卿彦他又想继承皇帝的宝座,又不想云州落入我大齐之手,居然想出绑架弱女子威胁主帅这种下三滥的方法,你管这叫堂堂正正?罗文远,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吗?”溶月一时气急,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罗文远没有辩解,只吆喝了一声,一甩马鞭,马车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我们到哪里了?”溶月又问。
“快到新安了。”许是方才被溶月说得有些心虚,这次罗文远倒是没有沉默。
溶月心一沉。
新安,这么说,他们是往西行了,难道,罗文远想带他回赤狄都城大都?
溶月心下着急,掀开窗帘一瞧,眼下马车正在郊外驰骋。昨夜下了场大雨,地上一片泥泞,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咸湿气息,让人闻之颇有些反胃。
萧煜为何还没找到她?
溶月心下又是狐疑又是担忧。她知道,萧煜所拥有的势力绝非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虽说凉州不一定是他的地盘,但好几天过去了,却还没有他任何的消息,着实有些诡异。
难道,他陷入了什么困境?还是说,卿彦做了两手准备,派人在后面截住了追来的人?
溶月越想越有些心急如焚,突然又想到,萧煜他们要追上来,十有*是根据马车的痕迹追来的。罗文远孤身一人,没法再将马车痕迹隐藏掉,只得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与接应他的人汇合。
但昨晚下的那场雨,怕是把大部分马车印记都给冲刷掉了。
想到这,不由拧了眉头。
“停车。”溶月大叫。
罗文远并未停下马车,只沉声道,“郡主有何事?!”
“我要出恭!”溶月这会也顾不上避讳了,大声道。
罗文远一怔,道,“前方马上就到新安县了,到了县城中,我会替郡主找间客栈的。”
之前两日,溶月要出恭时,罗文远总会点了她的哑穴,并且亲自在恭房门口守着。
“不行,我憋不住了。”溶月坚持道。
罗文远似乎没想到溶月会说得这般直白,沉默了一瞬,还是勒住了缰绳。
溶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冷冷地看着他讥讽道,“这荒郊野外的,四处杂草丛生,半个人影也没有,你就没必要再点我的哑穴了吧。”
罗文远面色依旧深沉,闻言只道,“郡主别走远了。”
溶月便不看他,转身朝草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溶月蹲了下来,确定罗文远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了,自袖中掏出一条帕子,系在了一旁的灌木枝上。
刚做完这事,罗文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郡主,您好了吗?”
“催什么?!”溶月整理好衣裙站了起来,恶狠狠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罗文远瞟一眼她方才待过的地方,见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驱车前行。
溶月猜得没错,萧煜一行果然遇到了麻烦,不过,这麻烦不是来自于卿彦,而是来自于明熙帝。
明熙帝在军中的耳目自然不止习子豪一人,他鹰嘴峡一役露了那么一手,自然不可能瞒住所有人,所以明熙帝隐隐得了些风声,派锦衣卫前来陇西郡探寻萧煜的下落。
一个萧煜,一个沈司黎,明熙帝最忌惮的两人凑到了一块,自然让他十分惶惶而忧心,遂派了锦衣卫中最出色的人前来。
锦衣卫的精英出马,自然很快便发现了萧煜的踪迹。
萧煜先前出现在军营的事就算被明熙帝发现了也可以圆过去,毕竟,他初始的目的是为了给定远侯解毒。再者,他在营中除了在鹰嘴峡一役上指点了一番外,并未做其他出格的事。
但若让明熙帝知晓溶月被劫一事,就是大大不妙了。
攻下阆中后,定远侯并未下令即刻进攻下一城,理由是后方供给没跟上,得等到粮草到了之后才有精力继续进攻。
他说的是实话,明熙帝也暂未起疑心。
但若是溶月被劫一事走漏了风声,以明熙帝多疑的性格,定然会怀疑定远侯休养生息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溶月落到了地方手中。
现在军中的消息可以封锁住,毕竟这事没有多少人知道。赤狄那边也暂时不用担心会泄露出来,因为以卿彦那等骄傲的性子,自然不想人知道自己为了获胜用了这等卑鄙的手段。
但如今锦衣卫已经盯上了萧煜,并且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他若甩掉他们,自然要花一些功夫,但这样一来,溶月那边便赶不上了。
左思右想,萧煜只能与苏凉兵分两路,他带着亦寒负责引开锦衣卫的注意,苏凉带着亦风并其他暗卫继续追踪溶月和罗文远的下落。
只是这么一耽搁,马车留下的印记便淡了不少,让追踪变得愈发艰难起来。
“苏公子,天机传信说前面几乎已经找不到马车的痕迹了,很难判定郡主他们是不是走得这条路。”刚刚收到天机的回信,亦风脸色颇有些难看。
“出了这县城,前边是什么地方?”苏凉沉思道。
“出了这上庸县,前头便是新安县了,新安县再往那边去,就快要进入赤狄的核心区域了。”
“大都是不是正是在新安县以西?”苏凉略一沉吟问道。
“是。”
苏凉皱了眉头。
罗文远想带明珠妹妹去大都?他不由一惊,难不成罗文远要带她去见卿彦?
眼看形势已经来不及细想了,苏凉当机立断道,“出城,往新安县去。”
一行人出了上庸县城,进入渐渐人烟稀少的郊区。
不一会,前边远远地驶来一匹骏马,马蹄阵阵,马上坐着的正是前头探路的天机。
“苏公子,在前头草地上的灌木丛中发现了这个。”天机递过来一条帕子。
苏凉接过,视线落在帕子右下角用银色丝线绣着的那轮弯月上,不由眼神一亮。他记得自己曾在溶月的帕子上见过同样的花样,难道这是明珠妹妹留给他们的讯息?
苏凉又将帕子反过来,在角落处看到了用鲜血写就的两个红色的小字,“大都”。
果然是这样!苏凉将帕子收入袖中,攥紧拳头朗声道,“快,全速往新安县去!”
达达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几匹骏马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
这已经是她被劫持的第四天了。
溶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算算脚程,他们这会已经到了新安县了。
她无聊地掀起车帘往外头看去,这一看,却发现了一些异常。往常应该热闹熙攘的街上今日却冷清了不少,不仅如此,不少店铺门口还挂上了白幡和白灯笼。
若是一家挂也就罢了,可几乎是家家都挂上了,这是……国丧?!
溶月一怔,赤狄皇帝死了?!
突然间,先前想不明白的问题霍然开朗。
她之前就一直在纳闷,为什么罗文远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一直等到前几天才下手。原来是因为赤狄皇帝要驾崩了,卿彦必须赶回去继承大统!
这样一来,赤狄军士气必然有所下降,为了不让大齐趁虚而入,卿彦帮罗文远劫了自己,以此掣肘爹。
罗文远很快找好了一家客栈。
溶月掀开窗帘打量着眼前的客栈,不知为何,嗅到了一丝不平常的气息。
“郡主,请您带好面纱准备下车了。”为何防止溶月被人认出,人前露面时,罗文远都要求她带上面纱。
怎么通知到萧煜他们呢?溶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伸手将面上的轻纱弄松了些。
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下车的瞬间,装作没站稳脚一崴。罗文远忙伸手来搀她。
溶月却侧脸避过,正好擦过罗文远的袖口,袖口处的盘扣将溶月脸上的面纱给带了下来。
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向身后的人群。
果然听到一阵惊叹声响起。
罗文远脸一黑,抓着她的手进了大厅。
“放开我!”溶月一甩手臂,冷冰冰道。
“郡主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罗文远看她一眼,闷声道。又对着一旁的小二到,“带她上楼歇着。”
溶月环顾着客栈大厅,不由心一沉。
大厅中空无一人,给人一种肃杀清冷的气氛,到处都听不到人声。
再看看立着的小二和掌柜,都是垂首敛目,看到他们进来,看到方才的那一幕没有丝毫惊奇。
小二上前引着溶月往楼上去,到了二楼,溶月装作不经意往客栈门口一瞟,那里,已经站上了两个黑色短褂的男子,一看便知道是在守门的。
溶月心中一突,背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看来,罗文远已同卿彦的人会合了。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起来。
溶月被安排在了靠近客栈内侧的房间中,这也是为了防止她往街上仍什么东西给人报信。
她进了房间,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方才的举动有没有用,希望萧煜他们能问到这里来才是。
正站在窗边发呆,门外突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溶月眉头一蹙,“谁?”
“沈小姐,奴婢是罗大人派来伺候您的。”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奴婢?
溶月心中越发焦急起来,居然还给她派来了侍女,看来,这里已经是在卿彦的掌控之中了。
那门外之人见她久无动静,出声又说了一遍。
“进来。”溶月镇定下来,淡淡道。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身量高挑的婢女,身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罩了件青缎夹背心,鸭蛋脸面,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面上神情淡淡的。
“奴婢翠羽见过沈小姐。”
“你去告诉罗文远,我不需要婢女伺候。”溶月冷冷睨她一眼道。
翠羽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只指了指怀中的包袱,“奴婢给您带了些换洗衣物过来,你可以换上。”说罢,将包袱放在了床上。
溶月紧紧凝视了她一瞬,目光寒如冰刃。但在溶月这样的注视下,翠羽的面色仍是淡淡的,带了一丝笑意,似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这个丫头不简单,难怪能被卿彦派来自己身边。
伺候自己是假,监视自己是真吧。毕竟,罗文远一个大男人,有很多顾不到的地方。
见翠羽面色从容依旧,溶月收回打量的目光,语气又变得淡然起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是。”翠羽并未多做坚持,福身退了出去。
虽然心中不安,但不得不说这一天是这么些日子以来溶月过得最舒坦的一天。
她用过晚饭,招呼翠羽送了水进来,舒舒服服地泡了会澡之后便早早上了床。
溶月想通了,既然她对卿彦还有利用价值,那么她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论理,萧煜他们也差不多快赶上来了,所以现在她担心也好,焦急也好,都没有用,还不如放宽心把精神养好,随时准备应对变化的情况。
溶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她虽然相信萧煜的能力,但心里总有些不安。
眼见着离大都越来越近,身边的守卫又多了不少,若不尽早逃出,等真正到了大都进入卿彦的势力范围时,到时敌强我弱,再想逃出来就更加困难了。
溶月心中有事,东想西想间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快入睡了,窗外却传来几声猫叫声。
她一开始只当店里养的猫在叫,并未放在心上。然而很快便听出了不对劲。
那猫的叫声,分明是三长一短的叫法,这不正是她先前在陇西郡时,同天机和天佑约定的有事找她时的暗号么?
溶月顿时睡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外套走到了窗边。
窗外一片暗色混沌,今晚连半点月色也无,黑夜像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兽,黑黝黝让人身上一阵发凉。
溶月搓了搓手臂,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