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俨语速难得快,话音刚落,小旺已经挥鞭子驾马走了,当真是尽职尽责,一点工夫都不耽搁,也不让即将分别的人多说几句话。

于是道别的话还未来得及说,站在巷口的常台笙便只能看着那马车消失在了街市里。

她就这样送走了陈俨。巷口有风涌进来,暮春阳光有些刺目,她伸手挡了一挡,这才回过神来原路折回。府里的马车已停在事先约定好的地方,常台笙上马车之前也不忘四下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跟着。她以前再小心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转念一想谨慎些也是好事,尽管她那因谨慎而想出的法子方才还被陈俨嘲笑烂透了。

常台笙上了车,闭目思索了一番陈俨临行前仓促交代的几件事,想到最后一件事时,她霍然睁开了眼——段书意是左利手?确认一下?

陈俨如何会知道他是左利手?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让她去确认?这家伙不将事情说清楚,故意出题让人猜,真是玩心太重了。

段书意目前涉嫌谋逆,必定已被杭州地方上禁足扣押,更是不可能再随便见人。要回杭州确认段书意是否当真左撇子,对常台笙而言,又哪里是什么易事?

马车一路回了府,常台笙径直往后院走。谢氏则仍如往常一般在花房忙碌,似乎今日校其他时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她虽知道陈俨今日便会离京,且所要周旋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辈,孤身入敌巢更是凶险,却到底也没有唉声叹息担惊受怕。

她活到这年岁,历经过大风浪,知道有些事毫无建树,并没有什么意义。

她正修剪着花枝,约莫是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手中剪子便停了停,抬头即看到行至门口的常台笙。

“回来了?”谢氏说着又低下头去,继续修剪花枝,并未问多余的话。

但常台笙是过来同她告别的,自己要离京的事还未来得及与谢氏说,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恰碰上谢氏一脸闲定地侍弄花草,一时更不知要怎么开口。

谢氏蓦地抬头忽对她笑了一下:“来,帮我将这盆搬到那儿去,这日头当真是愈发厉害了。”

常台笙微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搭了把手。给盆景挪了位置后,谢氏搁下剪子带她出了花房,说去洗手。常台笙应了一下,补了一句道:“还是母亲花房中凉快,这时辰外面确实晒得慌。”

谢氏不慌不忙去洗了手,路过伙房时还嘱咐厨工将梅子吊到井里去凉一凉。常台笙恍然瞥见陈俨口中那个做羹难吃的厨子,那家伙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竟是……眼线?

她都快不知陈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结果谢氏微微侧头小声说了一句:“人不能貌相。”

明知是眼线还留着?

常台笙忙应了一声,也不往那边再看,跟着谢氏拐进了内廊。谢氏边走边道:“京城这天气就是这样,太燥。到了夏天,人都快烘焦了,偏偏大半个月连雨星子都见不着。”行在内廊中都能听到外面热闹蝉鸣声,夏季的确是近了。

谢氏补了一句:“到底不如江南舒服,若哪天我能不必耗在这里,也去江南寻个好地方,省了里外应酬,过怡然自得的日子。”她到底是有品级的命妇,在京城必有诸多交际走动,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母亲大约是未体会过,江南连绵梅雨也难熬,天像是破了个口子,怎么也修不好一般。”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内廊,常台笙看一眼碧晴的天,又低声接着道:“这时日,南边也该梅雨不断了。”

“等你回去,梅雨大概也快停了。”谢氏极自然地带出了这句,“若不是这府里得有人留着,我都打算同你一道走了。”

常台笙微愣,谢氏解释道:“那孩子今早与我说你有事要回杭州了,打算何时走?”

陈俨竟全都说了,也不知会她一声,这家伙果还真是专断啊。

常台笙回说近几日就走,谢氏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往卧房的方向去。谢氏认为常台笙在这当口离京是好事,毕竟她现在是已死的身份,在杭州那假尸迷局解开之前,她待在京城,也许会招麻烦。何况再过几日,朝中必有大事发生,京城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还是离这风暴中心远一点为好。

谢氏进了卧房,常台笙出于礼貌便站在外面候着,谢氏转头见没了人,忙又出去将她带进来。常台笙正要开口,便见谢氏自屏风后抱了一只小箱子出来。

谢氏将箱子放在窗边翘头案上,打开小锁将里头东西一件件取出来,嘀咕道:“上回在苏州,也没给常遇那孩子像样的见面礼,这次就托你顺带过去,一定要给她。”

都是些稀奇玩意,有上面赏的有市面上很少得见的,从首饰到小器物,什么都有。

“太多了……”常台笙见她那架势,似要将这箱子里的宝贝全掏出来给她似的。

“不多不多,也有你的份。”谢氏一边翻找一边说着,“当时也未给你像模像样的见面礼,你就从这里头挑罢,余下的就带给常遇。你这次会先回苏州罢?”

常遇如今住在苏府,常台笙若要去替她送这份心意,必定是要去苏州的。若那样,必会见着苏晔,依苏晔的性子,恐是不会让常台笙单枪匹马回杭州,能帮一把也是好的。

这是谢氏的私心,她到底有些担心常台笙一人可能应付不来。

常台笙大约也猜到了她的意图,便答说是要先回苏州,再去杭州的。随后又几番推拒,从那一堆宝贝中挑了几个收下了。

——*——*——*——*——

常台笙离京那天,烈日高照蝉鸣不断,分明已是入了夏。如谢氏所言,京城这时节极少下雨,燥得令人不舒服。常台笙有点咳嗽,谢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遂遣了侍女一路陪着,免得她身子不适还没人照料。

接连行了近十日,全是太阳当头的晴朗天气,常台笙从未觉得初夏这么热过。好在随行侍女贴心又会照料人,也免去不少苦头。

行至南京时,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雨水。此后再一路往前,便都是阴雨天气相随。这潮湿味道是江南雨季独有的,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侍女瞅着外边小声道:“这便是江南梅雨季啊。”

天色晦暗,细雨如丝,快要入暮,湿嗒嗒的街巷里慢慢亮起灯,只有寥寥行人撑伞而行。

常台笙轻应了一声,侍女看着外面街景又问:“少夫人,这是已经到苏州了罢,的确是与京城大不同呢。”

“恩。”常台笙仍是无甚波澜地浅应一声,唇边笑意淡得不能再淡。虽离开的时间不长,常台笙却觉得这其中隔了许多日子似的,有种不真实感。

苏州街景仍是老样子,百姓还是忙着生计无暇顾其他,似乎政局变化都与他们没有什么干系。

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下,侍女连忙接过常台笙拜帖,下车往门房去了。恰巧这时,常台笙闻得附近传来马嘶声,遂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只见下来一个小厮撑伞站在一旁候着,随即便见苏晔拎了常遇的书匣子出来,最后才见常遇磨蹭磨蹭地下了马车。

遥遥看小丫头脸色似乎不大对,常台笙轻蹙蹙眉,拿过车厢内的伞便下了车。平日里素来眼尖的常遇此时却并未留意到常台笙,倒是撑伞小厮先注意到了她。

小厮刚要开口同苏晔说,埋着头的常遇这时却蹦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与先生作对的……”声音有些低,怕惹了人生气似的。

苏晔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蓦抬头便瞧见了常台笙。因之前有过书信知会,苏晔知道她要过来,却也不惊讶,领着小丫头一路走到了门口。常遇一直低着头,压根不知道姑姑来了,陡然抬头看见常台笙,眼睛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她也不像往常一般直接扑进常台笙怀里热切地表达这阵子的想念,而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脑袋耷拉下去,跟犯了错似的。常台笙没打算在这里问情委,苏晔也道:“下雨天在外面小心淋着,先进去罢。”

几人一道进了府,天色已彻底黯下来。苏府廊下的灯笼被这水汽弥漫的夜雾笼罩着,看着有几分惨淡。苏晔偏头嘱咐小厮将常遇先带去老夫人那里,随后领常台笙往书房走。

常台笙离京时朝中还未有什么动静,结果走了没过几日,宫内便传出了万岁病危的消息。太子奉旨监国,因年纪尚小,故而由心腹大臣辅佐。一时间流言四起,更有说万岁已然驾崩,此时秘而不报不过是因担心西南闻风而乱,给小太子顺利登基争取足够的时间。

恰在这节骨眼上,朝堂之中又接二连三的有人站出来弹劾西南端王存有逆反之意,按照旧例,应遣人携圣旨前去藩地责问。小太子惶惑得很,便只能听由几位重臣做了决定,遣了御史等人前去西南没收端王护卫及田亩。

事情到这地步,这所谓的遣人责问也不过是过过场子。携着圣旨的御史还没到地方,只转眼间,西南那儿就已竖起了反旗,吓得御史赶紧回头跑。

端王扯着皇帝昏聩无道治国无方的幌子,师出有名,且广收沿途流民土匪、抓着地方官便逼着反,来势汹汹,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这些消息常台笙是知道的,一路过来,坊间流言传得比什么都快。且因西南位置偏远,端王目前所能控摄地方有限,战火影响的地方也仅仅局限在西南周边一带,故而许多人觉得端王要杀到这里是太遥远的事,除了平日里多一项谈资,似乎对生活并无什么影响。

苏州便是个典例。百姓如往常般过日子,似乎并没有将端王反叛当回事。

“叛乱战事是明面上的冲突,暗地里的动作却谁也说不准。京城必有不少端王的人,不知他们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藏匿着,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也许才是更令人担心的事。”苏晔点到为止,并没有接着往下讲。他非朝堂中人,并不是什么话都能讲。

常台笙闻言回说:“听说已做好了准备,但愿能万全。”她说着拿过杯子低头喝了一口水,随后有些疲惫地靠向椅背:“没有其他的消息了吗?”

苏晔摇摇头:“我没有他的消息。”

一阵沉默。

至此两人已在书房聊了不少时候,讲了很多事,偏偏一直未谈及陈俨。苏晔自然知道她比谁都迫切地想知道陈俨的安危,但这家伙神出鬼没,就连自己人都探听不到他的行踪。或许这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常台笙的眸色中闪过一瞬黯然,苏晔转而道:“虽没有他的消息,但镇抚司最近却出了些事。”

“什么事?”

“似乎有人从镇抚司监狱越狱了,但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故而很少有人知道。”要知道,镇抚司已被端王收买控制,被关押在镇抚司监狱的人自然不寻常。苏晔猜测过,端王胁迫地方军官谋反这般容易,难道这些被关押的人,会是这些军官们的家眷?若这层威胁没了,策反地方军官或许能容易一些,也许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杀戮。

常台笙似乎想通了什么,于是点点头,又听他讲了一些关于镇抚司的事。之后苏晔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时候赶回来,是芥堂有事么?”

“芥堂的事是其一,另外我得查清楚是谁用死尸顶替我。”她顿了顿,“我在苏州不会逗留很久,明日或后日我就得回杭州。对了,段书意眼下如何了?”

“被关押禁足了。”苏晔说道,“且由专人看守,那地方大约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上面原本是打算将段书意押解至京城,后来又改了主意,大概是怕路途之中横生变故,被端王府的人劫了去,便索性将其扣在杭州好好盯着。毕竟段书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质。

“关押在杭州有利有弊,保不准端王救子心切,会直接杀到这边来。”

“未必。”苏晔观点倒与她不同,“从种种迹象看,段书意与端王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救子心切直接杀到杭州来这种事,大约不可能发生。”

“我只猜测而已。”常台笙说完轻叹了口气,苏晔见她确实是累了,便说:“回房歇着罢,晚饭会有人给你送去的。”

常台笙起了身,道:“我去看看祖父。”

苏晔应了一声,也未送她,常台笙便独自出去了。走廊里有细雨飘进来,侍女赶紧迎上来,道:“方才这府里管事来说,那边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她竟差点给忘了!常台笙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即嘱咐侍女道:“行李中有个小包袱,将那小包袱送去给府里的小小姐,就说我等会儿过去。”

侍女应声去了客房,那边常台笙则往老夫人房里去。苏老夫人还未用饭,听身边小丫鬟读了会儿书觉着没趣,听说常台笙来了,便赶紧让人去前面喊常台笙一道过来吃晚饭。

饭菜都上齐,老夫人正要遣人去喊常遇也过来,常台笙到了。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侍女说道:“老夫人不知道,今日小小姐回房便不肯出来了,连晚饭都还未吃呢。”

老夫人闻言一愣:“怎么了?”

“说是在学堂里同先生起了争执,后来东家去接了,大约是……训了。”侍女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也是准备晚饭时候从小厮那听来的消息,并不十分确定。

“训了?”苏老夫人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度,“他训个孩子做什么?让他过来!”

这时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门,小侍赶紧过来给开了门,随后领她进去。

苏老夫人见她来了,偏过头去小声同侍女嘱咐:“先让小小姐过来吃饭。”姑姑好不容易来趟苏州,小丫头心里再憋着气也会来吃饭的。

苏老夫人让常台笙坐下,寒暄了几句,随后又说:“你祖父这时辰应已睡下了,明日早上再去打招呼罢。”常台笙点点头,余光不时地瞥向门口。

就说今日在门口遇见常遇时觉得她神色不大对,原是与先生起争执又被苏晔训了,也不知这会儿肯不肯过来吃饭。

那边常遇正埋头看着书,老夫人房里的小丫鬟忽然来敲门,说老夫人请她过去吃饭。

常遇抬起头,隔着门小声问道:“姑姑也在那里吗?”

小侍女忙道:“在呢在呢,这会儿晚饭也没吃,就都等着小小姐呢,再不去,饭菜恐怕都要凉了。”

常遇想想,闷声不吭地合上书跳下了椅子,往门口去给小侍女开了门。

小侍女领着她去了老夫人房里,那边常台笙喝着热茶与老夫人正聊着天,见她来了,老夫人赶紧让她坐到身边,小丫头像模像样行了个礼,又喊了常台笙一声姑姑,这才坐下来。

因饭菜都凉了,苏老夫人让撤下去热一热再送来,结果这会儿桌上除了点心便没有其他。常台笙没提学堂那茬子事,只同老夫人接着讲路上一些见闻。

小丫头中午就没吃饭,这会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趁姑姑与苏老夫人谈话不注意时,便偷偷往自己这边挪来一盘点心,闷着头吃起来。老夫人偏头瞅她一眼,同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看过去,小丫头正低着头往往嘴里塞一只蛋黄酥,再看盘里,只剩一半了。

吃得这么投入也不怕噎着,常台笙伸手将茶杯推过去,正要开口时,小丫头霍地抬头,嘴里却因塞满了蛋黄酥一时说不了话,突然被发现偷吃的惊讶看起来略是滑稽,常台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吃,别噎着了。”

那边老夫人更是将水喂到她嘴边,轻抚她后背让她小心点吃。常遇憋红了小脸将嘴里的点心吃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不会偷吃了。”

她已没了刚来时的疏离,在苏府待久了,竟真变回个小孩子一样,会有小脾气,会不高兴,甚至还会当着大人的面以为能瞒天过海地偷吃点心。常台笙看着她稍稍走神,老夫人却开口问她:“听说今日在学堂同先生闹别扭了?”

提到这事,常遇竟闷了脑袋:“不是故意要惹先生生气的……他收了我的书,我想要回来……”

“先生收书做什么?不该多读些书的么,这个先生倒是奇怪了。”苏老夫人一脸不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竟只是先生没收了书,那学生辩解几句也是应当,苏晔也真是小题大做,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好训的,弄得孩子心情不好到这个点才吃东西,人都饿得瘦了一圈了。

常台笙却问:“是先生讲课时看旁的书了么?”

常遇连忙摇摇头,给自己辩解道:“先生讲课时我很认真的……绝不做旁的事的。”

常台笙温声接着问道:“先生应不会无缘无故收你的书,是什么缘由呢?”

常遇轻皱皱眉,似在努力思考要如何开口说这件事,苏晔却来了,后边紧跟着手捧漆盘的小厮。

苏晔方才路过时遇见前来送饭菜的小厮,一问才知道人都在,且还未吃晚饭,遂就进来了。

苏晔给老夫人请了安,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小厮将饭菜摆上桌,苏晔安安静静坐着,神情淡淡,实在瞧不出什么情绪。苏老夫人偏头看一眼常遇,随即责问苏晔:“我已知道这事了,学堂先生没收了孩子的书,孩子不过辩驳了几句,你还要训她,以前如何没发觉你这般严厉呢。”

苏晔不置可否,道:“纵使先生的做法是有欠考虑,但是非是一回事,态度是另一回事。这是她需要明白的事,孙儿只是在教导她要懂这个道理。”他在这件事上丝毫不含糊,常遇到底是个孩子,尽管已比大多数孩子要聪明懂事得多,但骨子里仍旧过于刚硬。何况她虽对亲近熟悉的人表现得无比贴心,但对于不熟络不认可的人却总是报以很深敌意与偏见,如有不同意见,便爱上前硬碰硬,非要撞个头破血流。

小小年纪即如此,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常台笙在一旁听得若有所思,在她眼里常遇并不是会和人起争执的性子,她反而是觉得,小丫头有些逆来顺受。是性子变了还是另有情委?

于是常台笙问她:“能与姑姑说说,到底是何事吗?”

常遇闷头琢磨了好半天,才开口说:“我拿了姑姑过年时带来的一些书借给他们看,后来让先生知道了,就被没收了。”

过年时带来的?无非是芥堂出的一些册子,小丫头竟将那些带去学堂了?

常遇眉头仍旧紧着,闷着头接着说:“先生说那些话本子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是没学问的人看的。”她瘪瘪嘴:“我只是辩解了几句,他便罚我出去站着,还说我带坏同窗。”她声音稍稍拔高:“先生没有看过那些便乱说,太武断了!”

常台笙心头忽地一酸。

小丫头如此维护,竟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苏晔淡淡看了她一眼,忽偏过头,同身旁小厮道:“将书匣拿过来罢。”

小厮闻声就跑了出去,很快便又拎着书匣子折回来放到苏晔面前。苏晔打开那书匣子,从里头取出一册册芥堂印的话本子,最后竟还翻出几何算经之类的书,却没一本是学堂学的东西。

老夫人瞧着,还将那些书册拿过来翻翻,偏头和颜悦色地问常遇:“平日里先生讲课的书呢?”

那些书她应当早就能倒背如流了,这是聪慧异于常人者惯有的傲慢。故而常台笙看着书匣里这些书,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启蒙读物对常遇而言,已完全不够了。

在如何教导孩子这件事上,不论苏晔还是她,都是毫无经验的新手。若面对的是寻常孩子,也许老夫人还能有办法,但常遇相当于另一个陈俨,若教得不对,怕将来她也会如陈俨之前一样,觉得这人世无趣至极。

常台笙正沉思着,那边常遇忽抬了头,指了一册算经道:“先生还说那个是不入流的无用学问,世上学问怎么可以分贵贱呢?”

若之前还有维护常台笙作为芥堂东家颜面的成分,这里则是对先生赤/裸裸的布满了,看来小丫头与学堂先生积怨不浅啊。

常台笙拿过桌上的算经几何等书翻了翻,忽觉得有些熟悉,便拿过来一瞧,没料正是之前陈俨随手编的东西,这些原先是在陈俨宅子里的,大概是后来送给她的。

这些书很少,也极少有人感兴趣,常台笙本人都很少收集翻阅这类书。何况有些书还是从异邦传来,若无人翻解,简直是看天书。

只没想到……

许久不开口的常台笙合上书册,抬头问不远处的常遇:“你喜欢这些么?”

常遇看看对面坐着的苏晔,又看看常台笙,谨小慎微地点点头,应道:“恩……”

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却也出乎“意料”,常台笙有些头疼,总之,这个孩子她没法教,寻常的先生也教不了,苏晔想必也一样。老夫人也是愣住了,她原先以为这孩子只是比旁的孩子聪明机智了一些,却没料这孩子志趣想法也同别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样,并不是觉得孩子闲得慌时打发到学堂去便能了事。

常遇好像能看得出大人们的烦恼似的,说:“我不用人教的,只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姑父何时回来呢?”

诸人均是一愣,也对,似乎也只有陈俨能够教得了她。可是,陈俨眼下在哪儿都不知道。老夫人也听说了关于陈俨一些事,故而忧心忡忡地嘀咕道:“也真是的,那时都说已辞官了,可上头一句话,竟又跑回去卖命了。”她嘴上说着,心中却在暗暗懊悔,当年若自己多管一些内院之事,不让心肠歹毒的卢氏将这孩子弄出府,或许这会儿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老夫人低声抱怨完便没了话,那边常台笙也乐观不到哪里去,苏晔更是沉默。末了还是常遇左看看右看看,暗暗咽口水,提醒一众大人:“饭菜又要凉了,能吃饭了么……”

小丫头很懂规矩地不先动筷子,等长辈们都开始吃了,这才自己捧了个小碗低头吃起来。

吃饱了,常遇也觉得自己之前发脾气不好,遂很老实地针对自己的态度问题认了错,将书册收回书匣里,也不烦扰大人们继续谈事情,很识趣地行个礼拎着小匣子出去了。

苏晔也因有事先走了,席间便只留下了常台笙与老夫人。

老夫人这阵子零零碎碎听了不少消息,这时望向常台笙,毫无预兆地提了程夫人的事。

常台笙都差点忘了程夫人的案子,在京城时陈俨不提不问,这案子也是任由刑部直接按律处理,之后完全没有插手或过问。

那么现在情况是……

“被发配了,也是前几日才传来的消息。”苏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她若当时能安生些,大约也不会到这般境地。上面虽网开一面饶她不死,但一介妇人被发配充奴,只怕活着比死了还要辛苦。”

老夫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侍女过来送了安神茶,常台笙猜她打算睡了,遂识趣地起身道完安出去了。

可没料她刚走出去不远,小丫头便笑嘻嘻地在走廊拐角处截住了她,说:“姑姑还未抱过我。”

常台笙一时哑然,随即又笑了。她俯身抱抱面前鬼灵精怪的小人儿,说:“外面潮气重,容易着凉,赶紧回屋睡觉去罢。”

常遇却贴着她耳朵稚声稚气说道:“有姑姑抱着便不会着凉的。”她手臂紧紧攀住常台笙,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鼻音闷闷补了一句:“其实我很想念姑姑。”

所以之前虽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但姑姑过来了,我其实是非常开心的,姑姑是我……最亲的人呐。

最终常台笙送她回了房,小丫头显然还未发现常台笙带给她的礼物,常台笙拿给她时,她简直高兴坏了,抱着那些小玩意儿不肯撒手,常台笙哄了许久才肯去洗漱睡觉。

安顿好小丫头,常台笙独自一人出门折回客房。梅雨季多少有些湿闷,这夜却难得有些清冽怡人的味道。常台笙抬头看看天,漆黑一片更不用说寻星月踪迹。那陈俨所在的地方,又是否能看到月光呢?

——*——*——*——*——

梅子转黄,但吃起来却仍有些许涩味。

这日早晨,常台笙抱着一包常遇特意留给她的新鲜梅子上了回杭的马车,随后她撩开车窗帘子,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苏晔,刚要放下帘子,却忽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那马蹄声转而被马嘶声替代,常台笙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人勒住缰绳飞快地下了马车,动作仓促地递了封信给苏晔便走了。常台笙见苏晔脸色稍有些不对劲,便让车夫再等一等走。苏晔展信迅速看完立即收进了袖袋,随后径直朝车窗子这面走来。

常台笙见他神色凝重,大约是怕听到什么噩耗,自己喉咙竟然都有些发紧:“怎么了?”

苏晔语声很低却沉定:“段书意昨夜死了。”

常台笙先是陡松一口气,因为放松,一直撑着帘子的手甚至都一下子失了力气。苏晔接着道:“说是自尽,但我是不信的。”

别说苏晔,就连常台笙也绝不会信这样的理由。她与段书意虽只见过寥寥几次,但她也能确定,段书意绝不是会自我了断的人。

所以他是被害?谁要杀他呢?

端王反旗已举,开弓无回头箭,段书意身为端王府世子,谋逆之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左右最后会被处决,实在没必要急着在这个时间点上解决他。何况,这时候留着他,对于朝廷而言,倒是能牵制端王的一颗棋子,利大于弊。

因此不会是朝廷这边的人动的手,难道是端王府自己人杀的么?但理由呢?

常台笙眉头紧锁,苏晔拍了拍窗框才让她回过神。苏晔道:“段书意这件事颇有蹊跷,你回杭州要小心。我这里有些事处理完便会过去,你这阵子尽量不要轻举妄动。”

常台笙点点头,苏晔退后一些,吩咐车夫可以走了。

一个初晴的梅雨季早晨,太阳才刚刚冒了头,便又隐进了厚厚的云层里,路上竟又下起雨来。

——*——*——*——*——

从苏州到杭州,途中都未怎么打顿,就连睡觉也都是在车厢里应付了,随行侍女见常台笙这般着急,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不懂这其中原委,故而也只能陪着干着急。

路上偶尔停下来吃个饭,也能听到一些流言,百姓只说段书意死得好,这么一来,西南叛军的锐气必会被挫,因世子死了,似乎有一大部分希望也跟着死了似的。

常台笙却不这样想。段书意死在这里,若那些人是真心追随他,这一下子内心的恨意便会被彻底激发出来,后果只会更难预估。

不过目前她着急的不是这些事情,而是另一件。她仍清楚记得陈俨离京前隔着车窗子同她说的话——段书意是左利手,在他被处决之前,确认一下。

陈俨说的是“被处决之前”,当时她就存有疑惑。谁都知道处决藩地世子要先告太庙剥去宗籍,之后再行处决,那些都该是平叛成功之后的事——等到那时候,陈俨自己都回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她去确认?何况到那时再确认又有什么意义在其中呢?

难道陈俨所谓的“处决”意义,是指被人秘密谋害?他是提早预料到会在杭州发生这种事,故而才叮嘱她去确认一番的罢。

常台笙捋顺头绪,最后只剩一个问题,段书意已死,当下尸体一定被看得死死,要如何才能去确认,且怎么确认一个死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她想通这问题时,马车已进了杭州城境内。按说一路奔波终于抵达,应先回家休整一番,但常台笙却让车夫马不停蹄地去了五台馆。

五台馆馆主李崧被突然到访的常台笙吓了一大跳,就差大喊闹鬼了。一个明明已溺水而亡的人眼下怎么站在这里?!

常台笙态度强硬地拽着惊魂未定的李崧进了五台馆某间里室,她这时力气大得惊人,李崧因惊吓过度一时间竟没能拗过她。

“你现在什么不要说,只听我讲。”常台笙非常冷静,语气也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岳父是杭州父母官,你进杭州府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现在需要见一个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要能带我进去见他且不可以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李崧已渐渐缓过神来,听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差点就骂她疯子了。没料下一瞬常台笙却又紧接着道:“我开出的条件是,五年之内芥堂不会再挖你五台馆的文士。”

自从芥堂兴盛后,五台馆流失了一大批供稿的文士,这些都是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巨大损失,李崧暗中也十分不满,却没什么办法阻止。故而常台笙这条件对他而言,不是没有吸引力。

李崧稍稍镇定了些,也开始谈起条件来,遂问:“你要见哪个人?”

“段书意。”常台笙吐字清楚,绝无舛误。

“他死了!”李崧当真觉得她被西湖水泡得脑子糊涂了!他压着声音一口回绝:“我犯不着涉险。”

“恐怕你没法拒绝。”常台笙极冷静地看着他,“六年前你曾收了一套书,后来大概是怕出事所以让人烧了,但我不巧得了一本,那上面有你亲自盖上去的——藏书章。”

也就是说,这套政治上十分忌讳的*,所有人是五台馆李崧。常台笙只要悄悄将这证据呈上去,对李崧而言这便是百口难辩之事。

李崧陡惊,他与常台笙平日里算不上关系好的朋友,却也没有明面上的过节,可这女人竟留着他的把柄!

常台笙趁势又狐假虎威了一把:“按说我夫家的人若想看一看这具死尸,区区杭州父母官只能点头哈腰称是。但现在时间紧迫,我怕尸体会烂,故而想友好地请你帮个小忙而已,你却不肯……”

李崧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吝啬地回了三个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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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书意死后,尸体一直由衙门官差轮流守着。一口棺材就这样摆在衙门里,怪可怖的。这些官差平日里都在外头耀武扬威,这会儿却围着一口阴森森的棺材打转,实在是气闷极了。可上面的命令又不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守夜。

这夜没雨,出了月亮,历历月光照下来,却显得这搁放棺材的地方更是阴测测的。到戌时,两个看守官差都已经饿得不行,却还未有人来交班,便不由骂开了。

忽有一眼尖的瞅见了遥遥走来的李崧,忙谄道:“哎哟姑爷这个点如何到这儿来了?”

“夫人今早回了衙门,我便宿过来。”早上他妻子的确说要回衙门同父母住两日,他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他紧接着又道:“刚巧从那门过来时碰着义庄的仵作,说是奉命过来瞧瞧,又不识路,我便领他过来了。”

此时常台笙便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副仵作打扮,手里提了个匣子。

李崧忽地转过身去,看一眼常台笙道:“不是说奉命来查验尸体*情况的么,就在那儿。”

那俩官差也是饿极了,心思已根本不在这值守上,且这两天动不动就有义庄的人过来,所以也未在意。李崧给常台笙递了个灯笼过去,随后走到门口,径直将半只烧鸡放下了:“吃不掉了,这天气搁到明日又会坏,你们若还没吃,便吃了垫垫肚子,我就先走了。”

这位知府姑爷出了名的和气,官差笑呵呵地接了烧鸡道谢,便送他出去。

里面的常台笙举着灯笼翻看尸体,幸好赶早回来了,尸身的*还不至于很明显。她非常迅速地摸到尸体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仔细摸过来,最终在右手无名指上停了下来——只这里有一粒茧子。这是经常书写的手所惯有的茧子,若他是左利手,右手无名指内侧又怎可能有这样一粒茧子?

灯笼移回尸体头部,常台笙揭开蒙脸的布——可这分明就是,段书意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写这么胖的章节,以后会写更胖的章节的,恩恩恩

感谢霍菇凉和m小姐的地雷~~

其实已经开始交代每个人的走向啦,所以真的是……收尾啦。

常叉叉:所以呢所以呢,我在哪里啊,哭哭

段书意:在我消失之前还是请楼上好好藏着吧常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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