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穿这件杏红的,还是这件酱紫的?”

看着落霞翻箱倒柜,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衣裳拿出来铺满了软榻,越千秋简直哭笑不得。

落霞没注意越千秋那无奈的脸,还在一件件往他身上比划,到最后才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老太爷一直都特意吩咐,给公子做的衣服多是大红大绿,宝蓝玫紫,不张扬的颜色几乎没有,那天公子到后门穿过的一套又太寒酸……”

这两天落霞的心情就和这明媚春光似的,开朗欣悦。老太爷亲口说再留她两年,到时候让她自己挑人嫁,这是满府里找不出第二份的待遇。

“再试我都快成衣架子了……”越千秋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随即一锤定音地说,“不用挑了,就那件,大红色!”

落霞登时为之愕然。可是,她终究没能拗得过越千秋,哪怕她直到送了越千秋出门,仍然觉得身穿大红去拜师求学,实在是非常不妥。

越千秋却觉得自己的选择非常妥当。尤其是看到越秀一身穿中规中矩的竹青盘领右衽斜襟衫子,脚下是一双清清爽爽的黑布履时,他就越发这么想。

反正他今天也没打算马到成功,既然这样,招摇一回又何妨?

七年来第一次正式走出越府大门,上马车之后,他没有在意身旁那个低调沉默的侄儿,只觉得一碧如洗的天空是那样诱人,外间的喧闹是那样悦耳,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声都显得极其动听,透过窗帘看到的那些贩夫走卒,哪怕衣衫褴褛,也是那样赏心悦目。

这些年来,要不是有偌大一个鹤鸣轩可供他糟书消磨时间,还有个老奸巨猾的爷爷说话取乐,不能出门的他简直快憋疯了!

也许是越老太爷还惦记着之前家里进“强盗”的事,今天竟是让越影带着几个家丁送两人去那邱先生的住所,然后再去户部候着。

因此,越千秋从窗帘缝隙中看到那个沉默的瘦高中年人,心里自有一种相当可靠的感觉。

今天本来还应该有家中长辈送,但老爷子发话说,别让外头觉得越氏子弟离不开大人,就直接让越千秋带着越秀一来了。

越秀一非常看不惯越千秋此刻这犹如乡下人进城似的举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坐车就坐车,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快放下窗帘!”

他从前跟着母亲去探望外婆的时候,也曾经好奇拉开窗帘往外看,结果满眼都是乱糟糟,还为此挨了母亲一顿训斥!

斜睨了一眼满脸正经的侄儿,越千秋懒得回答,目光落在了越秀一缩在背后的左手上。

见其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如临大敌,将手藏得死死的,越千秋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却没深究,而是一下子把窗帘拉得更大了。

看到车窗竟是露出来一大半,越秀一顿时又急又气,再也顾不得掩藏手伤,一下子扑了上去试图把窗帘扯下来。直到越千秋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腕,他才慌张了起来,却是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干什么,让人嘲笑咱们越府出来的人没有教养不成?”

“嘲笑?呵,谁不知道,白门越氏只不过是从爷爷才发达的,金陵城中也不知道多少号称传承上百年的世家,什么时候看得起越家了?”

这时候,看清楚越秀一左手缠得严严实实,应该是挨过戒尺,越千秋不禁哂然一笑。松开手后,他随手一指外头那些好奇地朝马车张望打量的百姓,靠着车厢板壁说道:“就在三十年前,爷爷和外头这些人有什么两样?”

“你……你……”

越千秋才不在乎气得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出的越秀一,淡淡地说:“做人别忘本,这五个字不是我说的,是爷爷说的。”

听到是老爷子的话,越秀一虽怀疑越千秋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可终究如同泄气的皮球一般,没办法再和越千秋论理。

透过那打开的窗帘,他看到了街头叫卖,看到了讨价还价的路人,看到了鳞次栉比的商铺……虽不如府里干净整洁,但不知不觉间,他的抗拒之心竟减弱了几分,兴致则多了几分。

以至于最终车外传来下人的声音,道是已经到了邱家的时候,他不由惊慌失措,赶紧趁越千秋不注意一把拉下窗帘。

越千秋压根没理会这一茬,等到车门一打开,他见越秀一又开始手忙脚乱整理身上的衣裳,他就径直下了车。

邱府的门头位于一条长街上,看上去并不显眼,但越千秋随眼一瞥,就只见青砖黛瓦,透出一种古朴的底蕴,低调的奢华。

到底是所谓名士,赁房子也这么讲究。

门前正有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那说话,全都是一身儒衫,深青、石青、艾绿、葱绿,显然越秀一的打扮就是沿袭这一路数。

四个人容止娴雅,谈笑风生,仿佛丝毫没注意到他们。

长街的南墙停着一辆马车,拴马柱上也系着五六匹毛色鲜亮,精心饲养的马匹,乍一眼看去,端的是比越千秋出来时的越府正门还要整洁。

在这一片低调内敛的颜色当中,经过的路人无不往越千秋身上打量。因为那衣裳赫然万绿丛中一点红,异常夺目。

因而,当越秀一终于整理好衣裳仪容从车上下来,他看到越千秋那招摇的衣裳,恨不得当众与其划清界限。可他们是同车下来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无视越千秋,径直走到大门口,冲着那四个年轻人作揖。

“敢问各位世兄,邱先生在家吗?晚生白门越氏越秀一,前来求学。”

他压根提都不提越千秋,说着来之前在大太太面前排演过好几遍的言辞,心里拼命希望越千秋知难而退,别过来搅了他的好事。

“白门越氏?”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若有所思端详了一眼越秀一,突然笑出了声。

他仿佛是自知失态,别过头去没有再吭声,可他的一个同伴却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我只听说过吴中越氏,晋阳越氏,可白门越氏?没听说过!”

越秀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单独出越府,此时面对这样恶意的戏谑,登时措手不及,一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极了。

“人家是来求学的,说这些干什么?”年纪最大的少年终于开口制止了同伴,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邱先生正在和一位访客说话,公子稍等片刻……”

他刚刚说到这里,随即就瞥见自家老师正送了一个俊美挺拔,葛衣芒履的弱冠青年出来,看样子应该是相谈尽欢,立时转身迎上前去。

越秀一只见对方正小声对其中那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禀报什么,目光还不断往自己身上瞟,顿时忽视了门口那三个少年不那么友好的视线,满心期冀。

而越千秋根本没有上前,越秀一刚刚遭人耻笑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心头早已恼火。

有其徒必有其师,门口这几个尚且敢拿着越家戏谑取乐,天知道是不是老师教出来的?

越秀一爱拜师拜师,爱求学求学,反正他绝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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