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甫一出口,屋内便仿佛蒙上一层荫翳,猛然间安静下来。刘盼脸上满是惊容,片刻后才连连道:“阿颐,阿颐,你这是……”
刘颐腰背ting直,双拳却死死握紧:“阿父不必多说什么……不说要家里如王侯一般,便是能与徐家比肩,我也能放下心来。可是如今家里无甚产业,阿弟年纪还小、阿母不侍桑麻、阿父你又没有养家的能力……”她噼里啪啦地数落了一大通,而刘盼也不见生气,只是点着头,叹息道:“是我耽误了你……”
看着这样的父亲,刘颐又是心痛又是无奈。旁人家的女孩不说有阿父千娇万chong,好歹生活上能有阿父依靠;她却从五岁时母亲病逝起,就必须担起养家糊口的重责……然而刘盼是个怎样的人,再没人比刘颐更清楚。若是她真的撒手不管……
想到这里,她便蹲在了刘盼身边,拉着父亲的手道:“我仍记得小时候,阿父见人家小娘子头上簪着纱花,就从县令的饮宴上偷偷带出几两清醴,设法卖掉也给我买了一支……”
女儿的手十分粗糙,根本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娘子应当有的。刘盼心里满是愧疚,摇头道:“阿父也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大,胳膊还没有织机长,便开始每天纺纱织布,补贴家境……是阿父没用啊。”
“总会时来运转的。”刘颐把脸庞贴在父亲膝上,低语道,“我舍不得阿父。”
刘颉也蹭了过来,抱着姐姐的脖子,糯糯地道:“我也舍不得阿姐……阿姐不要嫁人好不好?阿颉以后会有好多好多的钱……阿颉会养阿姐的!”
刘颐不禁笑了起来,却又虎着脸敲了弟|弟一下:“要你养活?阿姐还不如把你抱去张屠户那里论斤卖了,倒是一笔好嫁妆。”
刘盼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阿颐不愿嫁,为父也不勉强你……若是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也随时可以来找阿父。就算是舍了这张老脸,阿父也要求吴川王兄给你找个好人家。”
“阿父!”刘颐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拉着刘颉的手就往外走,“只要阿母不多嘴饶舌的就好了!”
她以为只要刘盼出口,就算刘徐氏再怎么巴望着要把她嫁出去,好歹也得收敛一点。
然而事实上,她仍然低估了刘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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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徐氏向来是个说干就干、藏不住心事的人。说她眼界浅薄也好、沉不住气也好,总之心机城府都有,就只是手段够不上。
越是想着刘颐的事情,她就越是觉得要赶紧把她给嫁出去。越想越是坐立不安,她干脆就收拾了几样东西,往娘家去了。
前脚姐俩儿刚在刘家分手,后脚两人就在徐家堂厅里见面了。刘徐氏看见她阿弟,不禁吃惊地问道:“你不是有公务在身?”
徐二郎则讶道:“你怎么来了?”
刘徐氏重重把包袱搁下,坐在椅子上气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要尝尝那‘贵荼’,说是怕被人说连贵荼也没喝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结果你前头刚出门,后头那小丫头片子就拿住了这件事,蹬鼻子上脸起来,一口一句要我赔她银子,贴补家务,扯着虎皮做大旗,非要我拿出钱来不可。我不理会她,她倒振振有词起来,最后还冲我摔了杯子,险些把杯子摔我脸上去!”
说着说着,她又愤怒起来,咬牙道:“当初议婚的时候,若不是她以曾氏过世不久、不宜结婚为由拖了这么几年,我也不至于觉得刘家仍有底蕴,白白蹉跎到二十岁。进门后又这般剑拔弩张,处处掣肘,根本见不得我好,真该早点把她嫁出去才是!”
徐二郎却听得出了神,喃喃道:“倒是个合适的……”
“合适什么?”刘徐氏白了他一眼,忽然满面喜色,“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合适的人家?不必太好,须得找个厉害的,能弹压住她,我便心满意足了。”
徐二郎却是带着笑。他长着一对三角眼,一张容长脸,笑起来总带着几分不怀好意:“阿姐倒是觉得我如何?”
一母同胞的阿弟,撑腰的依靠,能是如何?刘徐氏眼睛眨也不眨地赞道:“我阿弟自是好的!你又有文采、又有武功,别说是亭长,就是县尉那样的官儿也做得。”
“阿弟我长得俊否?”
“哎哟!这是怎么说?前个儿郭家还托我打听呢,他家小娘子却是到了出嫁的年龄,说要觅一如意郎君。不过看郭王氏那样儿,她女儿定是相貌不佳,也想配我阿弟……我呸!阿弟这般人才,合该寻个官宦女子才好相配。”刘徐氏说得神采飞扬,眉间不乏骄傲之色。
徐家尚算富贵,徐二郎又刚刚成为了亭长,若是能把女儿嫁过来,之后自然会有好日子过。胡家这样巴巴地往上凑,想和徐家结亲,也是存着想占便宜的意思。对这种人,刘徐氏虽然看不上,却不妨碍她心里骄傲。
徐二郎道:“阿姐看我,可堪配那刘家小娘子?”
刘徐氏连忙道:“你说的可是县尉刘家?我阿弟谁人配不上!只怕那家小娘子貌丑又不贤,配不上我阿弟呢!”
徐二郎不禁有些尴尬,低咳一声道:“阿姐,我说的是你家。”
“……我家!?”刘徐氏愕然,脑筋还有些没转过弯来,“我家怎么了?”
“阿弟我看上的,是你家大娘。”徐二郎道。
刘徐氏霍然站起,眼睛瞪得铜铃大:“我家!阿弟你说什么鬼话!莫不是烧糊涂了?”
“阿姐不消说别的,只需说我配得不配得你家大娘就行了。”徐二郎却好似还嫌火候不够,又添上了一股干柴。
刘徐氏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心窍给迷住了一样……莫说你配不上大娘,只有那丫头片子配不上你!呸!她是什么人才,倒叫你给看上了?你说!”说着说着,她仿佛福至心灵,讶道:“难不成是她使了什么邪法,竟把你给迷住了?!”
徐二郎无奈道:“阿姐……”
“我早看出那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是活脱脱一个狐狸精出世!”刘徐氏恨声道,越想越是生气,“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你惦记?就算是做妾,我徐家也不要她!你可还记得你两人错了辈?你是她阿舅!”
“这有什么打紧?先朝惠帝还娶过外甥女儿呢!横竖又不是血亲,怕道什么?”徐二郎却是xiong有成竹,定要说服他姐姐,“我若娶了她,岂不是为你除了眼中钉?她若是到了我徐家,哪儿还能容她放肆?到时候姐姐想怎么磋磨她,就怎么磋磨她,自己在家里逍遥自在,岂不是美事?”
刘徐氏心里一动,却还是怒道:“那也不许……”可是毕竟心里有几分刺痒,口气也软了几分,“虽说自从高祖刊明,女子当有三从四德,然而放在我这继女身上,莫说是从夫从子了,在家倒是连她阿父也不从。今日我略略提了一两句,想说说她的亲事,结果倒是被她父亲训了一顿,要我少管她的事。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你?”
徐二郎心知,若仅仅是这般说法,恐怕还说服不了自家阿姐,便道:“阿姐你附耳过来,我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刘徐氏便附耳过去,听他要说什么。徐二郎悄声说道:“你可知道吴川王?”
刘徐氏道:“自是知道,我家郎君常说的。”
徐二郎声音更低:“那你可知道,那吴川王殿下……可是要被选为皇太弟了?”
徐二郎声音又低、气息又急,这句几乎是气声送出来的话一入耳,倒是让刘徐氏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猛然间瞪大双眼,险些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