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盼不禁问道:“那马丞相呢?”
孟将军脸上苦笑,还未回答,便听到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我见着那老匹夫一次,也是要打他一次的!”
这说话的人定就是马丞相了。刘颐侧目望去,看见了一位被家人缓缓扶着行来、脸上带着青紫伤痕、显然余怒未消的素服老者。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刘盼面前,怒道:“陛下晚安,请恕老臣如今不便与陛下见礼。那田老匹夫简直欺人太甚……”
“是我欺人太甚,还是你欺人太甚?莫要颠倒黑白!”另一道声音却插了进来,一名年纪虽大、却显得精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行来。他脸上也同马丞相一般带着伤痕,行走间也有不便,可是显然身体比马丞相好上许多,若是真打起来,也必定是占上风的那个。
刘颐心里暗自评估一番,听见马丞相又与田丞相吵了起来:“好好好,你倒是把你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说与陛下评理听!”他转向刘盼,愤怒道,“陛下可知他此前说了什么?我与朝中诸位大臣商量立储之事,均以为立陛下之子为太子是应有之事,这田老匹夫却偏说什么国赖长君,要立陛下一位王弟为储!呸!”他指着田丞相的鼻子,大骂道,“陛下若无子嗣,立皇太弟也并无不可,可是陛下子嗣就在你面前好端端地站着,你竟也能舍下这老脸说太弟!”
刘颉悄悄问道:“阿姐,什么是太弟?”
太弟是什么?便是皇帝的从弟,将来要继承大位的人。不用听两位丞相吵架,刘颐就知道刘盼会倾向哪一位大人。她摇了摇头,悄声道:“且听他们说。”
田丞相傲然道:“有何不可?”他向着刘颉看了一眼,赞叹一番,“这便是陛下之子了吧,果然玉雪可爱,今年可有十岁?”
这话说得既无礼又荒谬,刘盼不禁皱眉道:“田丞相怎的错眼至此,我家小儿年方五岁,哪儿有十岁的样子?”
田丞相笑道:“陛下这却是说得好。五岁的孩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十岁的样子来。”他拈着胡须,缓缓道,“陛下可考虑过身后之事?陛下如今三十有五,我朝皇帝却一向累于天命,寿元不永。若是陛下十年过身,太子便是十五岁。且不论皇子如今尚小,能否平安长大,届时能否担当重任,却也是两说。少不得陛下又看自己其他子嗣天资聪颖,堪当大任,将太子之位给了别人。届时陛下崩了,这国纪朝纲,却全赖一位年幼君主担待着,便是再天资聪颖,又能做出些什么事呢?”
说到此处,他肃然起来,对着刘盼就是一诺:“陛下便是太弟即位,自然明白国赖长君的道理。先前马丞相一力要求要过继某王子嗣为太子之事,还过去不久,想必陛下还有印象罢?”
马丞相怒道:“胡说!先帝无子,自然太子太弟都立得,陛下德才兼备,继承大统我也并无意见,可是如今陛下健在,身体康硕,膝下也有子嗣,你竟就敢说要立太弟的事!究竟是谁给了你好处,让你在陛下面前胡沁?”
说着,他也对刘盼一诺,肃然道:“陛下切勿听这老匹夫胡言,陛下既然有子,这太弟之事就万不可提!我见皇子分明玉雪聪明,定无昏庸之象,陛下只要信任臣等,抉择名师为皇子启蒙,臣等必将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将太子教出个合格的储君模样来!”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了,也同田丞相一般保持着行李姿势,等着刘盼决断。
刘盼却是颇觉头疼,不知该如何是好。田丞相是支持他做皇帝的人,他心里自然有些偏颇,往日对他也有些亲近。可是一事归一事,他支持者自己做太弟时,自然便是自己这一方的;如今自己有儿子,他却咒着自己早死,又怂恿自己择弟而立……马丞相虽然先前反对自己即位,如今却一力支持着要立太子,显然更得他的心意。这谁是谁非,他却也不好明说,只觉得田丞相有些话说的不对,却心里慌乱,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孟将军看见田、马两位过来,便识趣地带人站远了;拂煦不在,瑶川夫人不在,甚至方才为他出谋划策过的青杳也不在,场中也只剩下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目光落在了刘颐身上,刘盼心里慌急,面上却和颜悦色:“阿颐,你来说说。”
刘颐愕然。青杳只说要她到了那儿切勿多言,一切听刘盼处置,可她没料到过,阿父并没能拿出个处置来,而是又问到了她头上啊!
可是刘盼殷殷地看着她,两位丞相的目光也带着审视和质疑,冷飕飕地扫向了她,刘颐便是不说,恐怕也没有法子了……
她手里渐渐出了冷汗,脸上却努力保持镇定笑容,行了一礼:“这等国朝大事,原本是轮不上我一介女流插嘴的。只是此事不但于国朝社稷有关,却还与我刘家传承有关,刘颐便遵了父命,斗胆对此评判一二了。”
她努力想把话说得得体些,搜罗着腹中的墨水。看见马丞相神色松了松,便知道自己获得了支持,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言谈自若起来。
“我是乡下长大,未曾学过什么大道理。若是有哪里说错了,也还请两位丞相多多担待。两位丞相先前所言,刘颐听着都有道理。只是心里有一事不解,不知田丞相能否为刘颐解答一二?”
田丞相拈着须:“公主直说便是。”
刘颐认真问道:“丞相此前说,国赖长君,所以要立太弟;我父十年后过身,太子必然年幼,担不起重任,所以要立太弟;我阿弟如今年幼,虽则聪颖,却不一定比得过其他兄弟,所以要立太弟……是也不是?”
田丞相点头道:“正是。若不是有着这种种顾虑,老臣也不会舍下这张脸面,和马老匹夫厮打起来。”
马丞相冷哼一声,气得扭过头去。刘颐只做出不解的模样,问道:“可是我却有一事心中疑惑,想问田丞相说个究竟。田丞相口口声声说我阿弟不一定比得过其他兄弟,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弟弟,阿父阿母成婚一年,未曾有过喜讯传来,日后便是再有子嗣,我阿弟却也是嫡长子。我虽无知,却也听说过这嫡长子承家的传统,向来有嫡长子在的时候,一律次子、庶子都是没有资格的。我阿弟身为嫡长子,便是天资再愚钝,祖宗礼法摆在那儿,我阿父又岂会立其他子嗣为嗣?”
田丞相讶然,马丞相不禁转过头来。刘颐又继续道:“况且,我阿弟如今年纪尚小,便已显出聪颖天分来。阿父离家前曾教他认了一篇论语,我阿弟短短数日便已背得滚瓜烂熟,且能将字都默写出来,且问田丞相,若有名师在旁,教习我阿弟十数年,他又岂会变成那愚钝之人?田丞相又为何要口口声声地说,我阿弟定然比不上鄙人,是个愚钝之人?”
刘颉适时地露出孩子意气,说道:“阿颉虽然年幼,可是最喜欢读书习字了的,大人为何说阿颉愚笨?”
田丞相脸色通红,却又无从辩解。他方才虽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却的的确确是这个意思的。只得说道:“愚钝不愚钝,却不是老臣说了算的,尚待时间凭证。”
刘颐笑道:“那田丞相便是承认,我阿弟有做太子的资格了。”复又道:“刘颐心中还有一项疑问,求田丞相解惑。田丞相说国朝皇帝寿元不永,我阿父十年后将过身……可是我却听说□□皇帝活到了六十余岁,景帝更是有七十高龄,其余昭帝、惠帝更是有五十余岁的寿元,可见先祖们寿元还是有的。我阿父如今只有三十五岁,又向来身体康健,距离五十五岁,还有足足二十年的时间,田丞相怎么一张口,就把我阿父的寿元减了一半呢?”
刘盼终于发现了究竟是哪里不对,顿时目光恶狠狠地瞪向了田丞相。只是他一双柔和眉眼,便是瞪人也教人觉得怯懦,只当他是惊疑不定,却想不到他起了杀心。
田丞相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地道:“这,这哪里是说得准的事?便是先帝,也有人说会活到五十五的?”
刘颐微笑道:“是与不是,丞相心里自有计较,也用不着刘颐多说。刘颐只问丞相最后一句,阿父如今年富力强,再活上二十年分明不在话下,若是此刻立了太弟,却不知这太弟年纪几何?若是立我阿弟为太子,二十年后却是二十五岁,父子相继,再没有不对的;若是立某位叔叔为太子,却不知要比我阿弟大上几何?二十年后,他年纪又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恐怕等不到我阿父过身,便有人会等不得罢!”
这话说得却是诛心,刘盼听得悚然动容。田丞相也骇然道:“倒是老臣未曾想到……”
这句话一出口,便等同于要示弱了。刘颐神色便和缓起来,微微笑道:“田丞相也是一心为我阿父考虑,说话间便有不是,也是出自一腔好意。只是刘颐在此僭越,还要问上丞相一句:田丞相以为,是父子相亲,还是兄弟相亲?我阿父虽然落魄,却是□□嫡系血脉,诸位大人排除争论,却是只找出阿父这一位嫡系相承的。若是立太弟而非太子,不知这血脉又从谁而来?百年之后,这太庙里可还有正统嫡支的位置?”
田丞相静默半晌,颓然道:“是我想岔了。”
马丞相哈哈大笑,快意道:“田老匹夫,你竟也有承认错了的一天!”
田丞相怒目而视,却又偏偏无可辩驳,只得对刘盼、刘颐诺道:“老臣一心为着国朝,日夜思虑,没想到倒钻了牛角尖,幸好有公主直言,如今却是清醒过来。明日上朝,老臣便会上本请奏立太子事,还望陛下早日将此事提上议程。”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刘盼颔首:“朕会留意的。”
嘴里这样说着,他心里却着实觉得如今立太子还太早了。田丞相说得对,刘颐说得却也对。太早立了,若是太子不堪大任又如何?若是年纪太长了,等不得自己驾崩便要即位又如何?
他心里忧虑,看向刘颉的目光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异样,只含糊道:“两位丞相受了伤,且随家人回家疗伤吧。朕再与孟将军说上两句。”
刘颉的眼睛亮了起来。田、马两位丞相便告辞了。孟将军走上前来,对刘盼行礼:“陛下。”
“我这一对儿女,此前多赖你一路护着了。”刘盼和颜悦色地道,“如今见你处置两位丞相之事,却是个细心周全的。”
孟将军恭敬答道:“不过是臣子分内事……”
正说着,却忽然听见了一阵喧哗。从大开的玄武门中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一名小黄门,看见刘盼,便急慌慌地喊道:“陛下,不好了!吴川王……吴川王他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