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玉藻宫中养病的刘颐,还是如今正在鸾凤塌间恩爱的那对夫妇,都没能够嗅到这一刻传自东边的咸腥血气。
吴川王之祖是昭帝嫡次子,自幼聪颖,受尽宠爱,封邑亦是在天子辖域的近首,与中川郡接壤的吴川郡。吴川郡是鱼米之乡,风景秀美、地杰人灵且不必说,更有一样好处——首都新季乃是□□皇帝当年建来讨皇太后开心的,一应事物风貌与天子汤沐邑季川极为相似,更是为了□□与皇太后母子相见便宜,距离元都极近——刘颐姐弟被军队、马车护送,尚且只用了两日便至元都,从新季到元都,快马加鞭也不过一日多些的时间罢了!
正如刘颐之前的猜测,吴川王谋反之心,一早便是有了。这名声的铺垫、暗中的积蓄也做了多年,只待时机合适,便要扬起一面大旗,点将遣兵攻向元都。他多年来网罗的诸多能人异士,也都对此期待已久。本来听说要立皇太弟,还纷纷惋惜少了一番大展身手的机会,谁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位置竟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侯爷给抢了去!一时间大骂刘盼白眼狼的也有,劝说吴川王不必动气的也有,但都人心浮躁起来。待到刘徐氏那番糊涂话被宫里的探子想方设法传回来时,众人便都知这机会有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不出兵,岂不愧对这大好局势!
于是一方面手下撺掇,一方面也是蓄谋已久,吴川王便不再迟疑,秘密计议了几日,商定了方案以后,便于一日遣十数好手潜入督查司,悄无声息地结果了那些帝皇耳目。次日一早便纠集了将领,分说计划,众将慨然应诺以后,便分派了兵马,向元都而来。
之所以督查司察觉了城中异动、吴川王又是过了数日才有动作,正是因为这些兵将一直分布在吴川郡各人烟鲜少处,虽则藏得密不透风,从未被人发现过,如今要大规模调集起来,却也不太容易。吴川王又要给一众交好藩王送信,免了后顾之忧,一来一回,又要不少时间。不过他自忖兵精将良,又蓄谋已久,当打得元都措手不及,便是没有藩王呼应,也怕不了什么,就这样起了兵。
他独独没能料到,尽忠皇室的督查司竟在那般早时便察觉了异动,报给了元都,朝中百官依然讨论了一个来回,消息却全被督察总司封锁着,没能漏出元都半步。十万叛军乌压压地拔往元都时,便在中川郡与吴川郡交界之处,遇上了一队集结已久的虎贲军。
南北虎贲并羽林孤儿乃是天子麾下直属禁军,羽林多为功勋之后,量少而精;虎贲则有“军户”之说,由□□时设,人员集自天南海北,却是百多年父子相袭,悍勇血统且不必说,对天子忠心亦是毋庸置疑。南北虎贲又称“北山虎贲”、“南川虎贲”,各有所长,人数共计二十万,在元都与边疆间流动。如今堵住了吴川叛军的,正是南川虎贲中的一万人。
虽则只有一万,天子枕畔的一柄利器与吴川王于山野中秘密训练的零散军队又如何相比?吴川王练了二十年的兵,库中兵刃却从未见过血,再者为了避人耳目,分布稀疏,大多队伍直至如今才是首次相见,磨合得如何暂且不论,与这些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儿郎相比,又怎能比得过?
吴川王眼见虎贲军来,心里也是犯憷。然而两军相逢,不能善了,吴川王便命人竖起帅旗,擂鼓开战。
杀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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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与南川军相逢时节是中午,而过了半日,军情才被人一路快马加鞭送进了元都。
送信的士卒浑身大汗淋漓,来不及下马便亮出怀中令牌,求见了前朝当值的中常侍。张常侍刚要回家,便接到了这样一条消息,顿时唬了一跳,连忙至太极宫求见皇帝。偏偏如今刘盼吃饱喝足,正在椒房宫里消食,青杳正在尚宫局办理调往刘颐处的手续,瑶川夫人不好留在宫中,宫人们面面相觑,只得一面去寻刘盼,一面去寻拂煦。
拂煦作为先帝信重之人,又对朝中诸官了若指掌,也是颇受刘盼信任的。为了方便处理政务,刘盼特地在太极宫中为他留了位置,是以听到消息后,他也是最先赶过来的。张常侍对他观感却是不佳,因着□□规矩,中常侍只设三名,一正二副,皆从世代将族功勋里选,拂煦以一介黄门之身,却从先帝时便妄图染指中常侍之位,哪怕他再受皇帝信重,也为这些出身世家的官员们不喜。
拂煦却仿佛对张常侍的目光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一拱手,问道:“张大人近日来得勤了些。可是有什么要事?”
张常侍心里厌恶,表情冷淡,也不回答。拂煦便当着他的面,召来一小黄门:“你去玉藻宫里,将此事告知公主,便说是前线事紧。”
张常侍坐不住了,冷声道:“这是何意?”
拂煦一张恐怖面容尽展微笑:“张大人难道不是为吴川叛逆而来?我将此事告诉公主,张大人又有何异议?”
张常侍心里火急火燎,又素来讨厌拂煦,哪里耐烦与他勾缠,冷冷道:“前朝之事,自有陛下定夺,公主一介女郎,便是十分聪慧,却一直养在乡下,哪里插手得了军国政务?我奉劝你一句,既做了黄门,便该知自己本分,历经几朝又如何,这些事情可断不是你能来管的!”
他说话极不客气,对拂煦这等阉人十分鄙夷。拂煦眸中闪过冷光,却是笑道:“我说要将此事告知公主,张大人却说公主插手不得军国政务,这事却也不是我们两人定夺得了的,端要看陛下旨意。”
张常侍正要说话,便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朕的意思便是能!谁说朕的女儿不得插手军国政务的?”
那急匆匆从门外踏进来的,正是刘盼本人。他这几日才觉得松快了点,稍稍享受了做皇帝的乐趣,谁知顷刻间这点乐趣便被打破,宫人禀报张常侍进宫,刘徐氏不晓得好歹,犹不知足地在他身边歪缠,刘盼却清楚中常侍职能,知道张常侍进宫准没好事,只得赶了过来。谁知刚一走进殿门,便听见了拂煦与张常侍的对话,张常侍那一句虽是警告拂煦,却恰好戳了他的心窝——他可不正是养在乡下,一直蹉跎到四十岁的吗?
一时间不快起来,待拂煦出声,便声援了一句。张常侍连忙行礼,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肃容将要事禀告了一番。
刘盼此前虽然恐惧,却觉得战场与自己十分遥远,再者百官已然顺服,兵将也已点齐,他只需卧在高堂之上安枕无忧,什么排兵布将,嘴皮子动动,自有人会安排下去,他又用不着上什么战场、见什么血腥,恐惧自然心中过了,很快淡忘下去。然而如今张常侍一句话,却说半日前南川军于某地遭逢吴川叛军,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讶然反问:“半日前?”
张常侍从他声音里听出些异样来,答道:“正是。”他仿佛感觉皇帝语调有些恐慌,却又疑心自己是听岔了。天子之女尚且能在百官朝臣面前侃侃直言,天子为人端方亲和,又怎会因为一条战报而失色呢?
在张常侍看来,吴川与中川接壤,新季与元都更是十分接近,吴川王筹谋了这些时日,若是没有动作,才是令人忧心的。他所担忧和急切的是挡住了吴川王的那一万虎贲,吴川王军队号称五十万,实际虽然并没有那么多,却也不是一万虎贲便能阻挡的。如今也不知战况如何,不知增援是否已到,事态紧急,应当赶紧召集百官再开朝会,将元都四处布防起来才是。
然而刘盼却已慌了手脚,往日被可以忽略的恐惧重新涌上了心头。他做梦也未曾想到,战场竟离自己如此之近!半日之前?这岂不是说,吴川王很快便要打上元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