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追击东路逃军,隔日在潞县附近又和鲜卑军打了一仗,再次将东路军打得大败,分作更多股散队逃匿。皇帝并没有传来继续追击的命令,东路也已散乱不成队伍,他便将麾下两万余众屯于燕州城东,自己还归城内复命。

七郎那天并未见着颖坤,只听信使传递消息说她被救回去了,之后与穷寇鏖战信息断隔,他心中担忧妹妹安危,却也无可奈何。回到燕州,他立刻就去救治伤兵的医署寻找,没见着颖坤,却碰见腿上打了夹板躺着无法动弹的薛亮,告诉他颖坤已经脱险,被陛下接进离宫去疗养了。

七郎这时才知晓其中原委,又气又怜,立即打马赶赴行宫求见。在宫门口遇到靖平,靖平坐在门外围墙下的石墩上,似乎在那儿等了很久了。七郎问他:“靖平,你怎么在这儿?”

靖平的嗓子刚好,声音还干枯嘶哑:“我听医署的大夫说小姐已经不要紧了,这两天就会醒过来,于是在此等候。”

七郎道:“行宫这么大,你在门口等有什么用,为何不到里面去?”转念一想,顿时气上心头:“是不是陛下不许你进去?”

靖平忙道:“那倒没有。我身份卑微,怎好贸然觐见逗留离宫,不如等小姐醒了再求见。”

七郎道:“你已经是伙长了,这回又诛杀拓跋竑立了大功,以后有的是你飞黄腾达的机会。走,跟我一起进去吧。”

七郎的名头报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通传召见。二人随黄门步行入内,从大门一直走到离宫最北面半山腰上背靠山壁的尽头,走了半刻多钟才到。此处是温泉源头,地下暗流环绕,不必烧地龙也比别处温暖,庭中草木都还青翠未凋,宫室也较南面更精巧华美。皇帝因为嫌离宫广阔通传不便,自己都住在南端,却把颖坤安排在此养伤。

两人来到颖坤居住的宫殿前,正好撞见皇帝急匆匆地从里面赶出来,面色慌张。七郎不由心生担忧,上前问道:“陛下,颖坤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何事?”

兆言指着背后宫殿道:“她、她醒了……”

七郎松了口气:“既然醒了,陛下为何还要跑出来?”

兆言停住脚步,低声道:“她刚醒过来,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七郎往殿中看了几眼,屋内宫女和大夫来来去去,他上前两步被宫女阻住:“大夫先替校尉换药,将军再稍待片刻,马上就可入内探视了。”

七郎听说颖坤没事就放心了,回过头来看到兆言落寞地站在门前石阶下,他心中气愤消了大半,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讥讽道:“陛下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对她不起,不好意思见她了?”

兆言低头不语。七郎又道:“陛下该庆幸此事未酿成恶果,反而助我军大胜,皆大欢喜,否则……”他想到在医署听薛亮说的那些话还心有余悸,“哼,颖坤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臣恐怕都要对陛下不敬,不能尽忠了!”

“我是该庆幸……”兆言往侧面趔趄退了两步,正好撞到石阶边沿,他顺势就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颖坤伤重力竭,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七郎看他憔悴疲倦的模样,应是在她病榻前守了好几天没合眼,气恼之余又有点可怜他:“陛下保重龙体,颖坤既然已经醒了,有臣和大夫宫人在,陛下先回去歇息吧。”

兆言熬了好几天,两眼布满血丝,但还是撑住坐直道:“你进去看看她吧,我等你出来……告诉我……再回去……”

七郎叹了口气:“陛下,恕臣多言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经亡去的故人,生者就不该与他较劲,怎么可能较得过?”

兆言神色恍惚:“你说得没错,可叹我没有你的胸襟度量,今时才明白过来。”

七郎本对他怀了一肚子的怨气责备,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发作不出来了。六郎是自己的孪生兄长,他尚且用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解开心结敞放心胸,何况仁怀太子与兆言是敌非友?

七郎对他拜了一拜,转身举步进殿看望颖坤。兆言就坐在门口石阶上,石座冰凉,齐进赶过来跪在他面前道:“陛下,地下这么凉,您怎么……”

兆言却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别吵,让朕听听他们兄妹俩说话。”

齐进侧耳细听,大殿门半开着,似乎是能听见里面有语声传出来,但声音细弱,哪里听得清说什么。他张大口型,用最低的声音问:“陛下想知道什么?要不要小人去探听?”

兆言摇头道:“不想知道什么,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

齐进还能说什么,从旁取来羊毛褥垫让他垫着,陪他坐在门口听那细细碎碎不成句的轻微声响。

七郎与颖坤说了一会儿话,走到殿门前来,兆言立刻从地上站起迎上去。七郎无奈地看他一眼,转向阶下等候的靖平道:“靖平,你进来吧,末儿有话想跟你讲。”

兆言心中失望,退回阶沿想继续坐下,七郎又叹气道:“陛下,外头寒冷,您也到屋里来坐着吧,不然着凉受寒龙体受损,就是臣等的罪过了。”

兆言迟疑道:“可是她……”

七郎低声道:“末儿怎么会忍心让陛下受罪呢。”

兆言不禁面露笑意,虽然明知她的不忍心只是因为他是皇帝她是臣子,仍然觉得由衷地欢喜。与她九死一生鬼门关口抢回一命相比,其他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步入殿内坐定,隔着一道门墙,这回能听清内室说话了。两人不知先说了什么,靖平哑声道:“小姐就这么不想看见靖平吗?”

颖坤伤重未愈,语调气若游丝:“靖平,不是我不想看到你,是我不想你一直看到我。”

这话有点绕,兆言在外殿却一下就听明白了。靖平一厢情愿,无谓的痴心即使别无所求,也只会让人徒增烦恼,他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他甚至都做不到像靖平一样不求回报。

靖平道:“之前是靖平一时得意忘形痴心妄想,以后再不会了。只要小姐不嫌靖平碍眼,我还像以前一样跟随小姐、服侍小姐,小姐只当我是一般的下人……”

“你不应该只做一个下人。”颖坤打断他道,“靖平,你说我不近人情也好,自私狠心也罢,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责任负担,父母儿女、亲眷友朋、上峰下属、家国百姓,实在太多太重,我不想再背负别人的人生了。有好几回我就快撑不住要倒下去了,但是一想我这一倒,对得起陛下、对得起父老、对得起薛元帅父子,本无挂碍,到头却还要欠你一世的债。我最怕欠别人债了,死了都安生不了,还是活着回来把债先结清了的好。”

靖平苦笑道:“我就知道小姐是这样的脾气,所以才那么激你。大丈夫一言九鼎,断不会言而无信死缠烂打。其实我当时就想过了,如果小姐能安然脱险保全性命,即使我以后再也见不到,靖平也是愿意的,总比阴阳相隔要好。”

兆言隔墙听他们对话,心有戚戚。难得靖平和他想到一起,见不到她、得不到她、她心里只有别人,那都比阴阳相隔要好。

颖坤笑道:“靖平,你有雄心壮志,日后得机会施展抱负、驰骋四方,心眼开阔了,这点儿女情事的烦恼,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又对七郎道:“七哥,靖平就拜托你了,他这回又立了大功,你一定得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求赏,可不能再让他屈居伙长之职了。”

七郎还没回答,兆言却先在外头应道:“好。”

他一开口,里面的人都不说话了。靖平打开房门退出来,从门内正好看见颖坤躺在榻上,脸朝外望与他视线对到一处。兆言本想避走,看到她步子就挪不开了,反而向内室慢慢移过去。

颖坤全身缠满绷带,裹得像个粽子,连头顶都有数道伤口,纱布一圈圈缠在脑门上,只露出眼鼻五官。大夫刚给她换了药,免不了牵动伤口,绷带上星星点点渗出血迹。兆言向她伸出手,五指微颤,却不知该往何处下手,最后只能扣在床榻边沿。

他毫无形象地坐在榻前踏床上,颖坤侧过脸,正好与他平视:“陛下……”

她的右手从锦被中露出来,握刀的手伤势不重,只有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用纱布包裹,五指完好尚能动作。他把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掌心里:“你想跟我说什么?也像劝靖平那样劝我死心吗?”

不等她开口,他又自顾着说:“我已经是皇帝了,雄心壮志、宏图伟业我也都有,我的心里眼里装的自然是天下四海。但是,”他悄悄收紧了手指,不敢用力怕牵到她的伤处,轻轻拈住她一点指尖,“我却依然不能当它只是过眼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不太顺,其实今天有写4000多的,删了1000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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