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武帝沈兆言,平生最显赫的功绩是凭武力收复了前梁割让给鲜卑魏国的燕蓟十二个州郡,一改吴朝开国之后重文轻武、军力积弱之状,也因此在身后得尊谥曰“武”。武帝之后,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国界再也没有缩回长城以内,长城及其周围的崇山峻岭保卫了中原百姓世代的安宁——当然,举国被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得稀烂继而取而代之的朝代也不是没有,这就是后话了。

除此之外,与其史书上英武豪迈挥斥方遒的形象不同、不为人们所广泛熟知的是,武帝其实也是一位勤勉务政的帝王,私生活更是清寡俭朴到吝啬的程度,有两件史实可为佐证。

其一,武帝一生只娶过一名皇后和两名嫔妃,这在帝王中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非常特别的。其中皇后早逝,后宫常年只有两位妃子,武帝曾多次下令放出英帝时没入掖庭的宫人,先后达数千人。据传武帝后宫最少的时候只有宫女内侍五百人,就连民间有些名门望族所蓄仆婢都比这个多。但谁敢和皇帝比家世比排场?随着宫人一同削减遣散的,还有京中大户们的女婢家奴。

从这点上来说,武帝也算引领了洛阳世族权贵的俭省之风。京中一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在京任官者,家中女眷有个一妻两妾的上限。皇帝都只有一后二妃,当臣子的纳那么多姬妾,是想超越天子仪制吗?为仕途考虑也得做出不恋女色、忠忱报国的样子。

但是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不能因为皇帝自己清心寡欲,就让臣下也跟着当和尚。而且皇帝清心寡欲也不是因为他是圣人,而是由于在北伐战场上受过伤,肺上留下宿疾,太医叮嘱以静养生,少近女色,其实心里保不准多懊恼当了皇帝还不能左拥右抱流连温柔乡呢。

大臣们虽然明面上克制着少纳妾,私下却兴起蓄养家妓外室之风。还有从地方上初调入京不识趣的,觉得让皇帝多纳嫔妃才是一劳永逸之道,宫中两名妃子年纪也大了,人老珠潢色衰爱弛,于是奏请皇帝广纳佳丽,采选良家少女以充后宫。

对此,皇帝陛下的回应是把奏折一合扔到御案上,端起一旁太医专门调配的清肺养生茶喝了一口:“这些人是嫌朕活得太长了吗?”

从此这样的奏章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句话会传出来,自然是当着臣子的面说的。而朝臣会进入皇帝起居之所,则是武帝的另一桩逸事,也是其勤勉俭省的例证。

在武帝之前,紫宸殿等前殿只做御政之用,燕居都在后宫。紫宸殿北有一处配殿宣政殿,供皇帝上朝前后休整,偶尔也在此接见臣下。武帝时常停留宣政殿批阅奏章至深夜,留宿西侧厢房,后来索性把偏殿改成起居卧室,长居此处,累月不回后宫。

武帝之后的子孙帝王为表勤政,也效仿他居住在宣政殿中,宣政殿几经扩建,倒成了皇帝日常燕居之所。史载末代哀帝荒淫好乐不理朝政,就说他“三年不御宣政殿”。

总而言之,这位史册上以武功见长的皇帝,从盛年起就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据称他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以致于后来陈朝编修吴史时,陈太宗都对着武帝本纪感慨:皇帝做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何必为了这个位子倾覆江山、流血漂杵?

武帝的勤政并非空忙,他在位亲政的十多年间,吴朝虽然经历了一次战争,民生仍有长足发展。元熙末年,吴朝共有一千六百万户,八千万人口;到承光十八年,加上收复并入的燕蓟百姓,全国已有两千万户、万万人之众,税赋岁入亿缗,国库充盈,军事也达到吴朝开国以来的巅峰。

武帝的儿子顺帝沈预被称为吴朝历史上最轻松省心的皇帝,作为武帝的独子,九岁便被立为皇储,继位也顺理成章毫无波折,外有武帝建立的内阁支撑,内有巾帼女杰昭宪太后辅佐,顺帝的一生既没有值得称道的功勋,也没有耸人听闻的劣迹,反而在书画上别有建树,堪称大家。

也有史官认为顺帝的处境并没有这么和谐美好,权力被内阁和太后瓜分架空,壮志难酬,只能寄情于丹青笔墨,其人也心思诡秘城府深沉,例证便是十七岁时以养病为由逼迫正当壮年的武帝退位让权,从此武帝便逐渐淡出吴朝政治舞台。

承光二十年深秋,洛阳骤寒,积劳成疾的武帝旧病复发,在朝堂上与臣子争论时气急攻心而咳血昏厥,此后深居宫中十余日不视朝,一时人心惶惶朝野动荡。时为太子的顺帝联合众臣上表,请求武帝罢政,按太医建议移驾温泉行宫疗养。

这件事后世众说纷纭,有光风霁月认为单纯就是父慈子孝的,也有厚黑阴谋论者认为是顺帝逼父禅位,因为武帝之后又活了很多年,说明他的病情并不严重,没有到不能理政的地步;而与顺帝联名上表的群臣里有不少是禁卫武将,则说明顺帝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控制了洛阳禁军,胁势威迫。

与武帝几乎同一时间离开洛阳的还有武帝的弟弟越王沈绍年。据载越王是英帝爱子,原本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不料最后关头被哥哥抢了先,这又是另一出皇家为了争夺权力兄弟阋墙骨肉反目的好戏。顺帝将越王贬出京师,是为了避免有人借高祖兄终弟及的先例拥立越王,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

当然武帝也不是省油的灯,哪能轻易就被自己儿子逼去行宫养老,并未退位禅让,只是下制命太子监国、太后辅政,军国大事仍需送至行宫由他亲自裁决。顺帝未能顺利夺得皇权,反而使昭宪太后再一次临朝摄政,女主当国,直到他继位后仍持续了数年,一度有唐朝则天武后再现的传言。

不管后人如何评判论说,总之,在阔别燕州整整十年之后,兆言终于如愿以偿,再一次踏上这片见证了他功绩伟业、爱恨情长的土地。

燕州离宫除了雕梁画栋犹在,内里已与当年大相径庭,锦绣尽撤,只留宫室和不能挪动的大件器具,一改豪奢华靡之风,不必再担心会有清正刚直的言官指斥皇帝贪图富贵享乐。

颖坤和七郎皆出燕州城外三十里,至宛平迎驾。七郎这些年还时不时地回一趟洛阳,君臣常见,颖坤却是有整整九年多没有见过了。

兆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虽然不年轻了,却仍保留着练武之人的蓬勃之气,并不显老,还是他印象中风姿灵秀元气十足的末儿。

接着他看到了那名紧跟在她身侧、面容严肃、气韵风骨都与她十分相近的小姑娘,只有十来岁。脑海中灵光突现,他忽然就明白了回洛阳后的第二年中秋,他再次下旨召她回京,她为什么没有来;腊月新年再召,她仍没有来。御史因此弹劾她目无尊上藐视君王,奏折被他驳回,此后就没有再召她。

“你……她、她……”他指着那个女孩,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反复绕了几绕,却只问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七哥说‘先想个乳名叫着’,就叫她先儿。”颖坤看了一眼女儿,抬头向他笑道,“大名留着等她爹起呢。”

兆言激动难言,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绕来绕去转了几圈,方按住心绪道:“乳名你们都叫惯了,不如就稍作改动,取名为‘显’,如何?”

“显”字与“预”都从页部,即使晋阳也只有小字,未与太子沈预排名。颖坤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兆言喜不自禁:“哪里不好?朕说好就是好!你怎么……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不然我……”

七郎在一旁凉凉地插嘴:“我也觉得挺好,杨显,反正是姓杨,咱们也不用改口。”一句话让兆言讪讪地住了口。

小姑娘抬头看向母亲,小声问:“不是说要等爹爹给我起名吗?”

颖坤按着她的肩膀道:“陛下当然可以为你赐名,娘亲之名就是先帝所赐。快去谢恩吧。”

小姑娘上前一步,身姿如松,声音清亮:“臣女杨显,谢陛下赐名。”

兆言连忙蹲下扶她起来。小女孩稚嫩的手掌握在他手中,能摸到指腹下一颗颗习武磨出的老茧,与宫中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全然不同。他握着她的小手就舍不得放开,从出生到十岁,他错过了她最需要父亲关爱的童年。

小姑娘被他摸得很不自在,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动作就把手抽了回去,低头一揖,转身跑回母亲身边。

后来回到燕州离宫,二人私下独处时说起杨显,颖坤告诉他:“显儿很有武学天分,别看她只有十岁,我都快不是她的对手了。至于陛下,显儿就算只用一只手,你也未必打得过她。”

兆言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无比心疼,揽住她问:“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是不是过得很艰难?”

颖坤道:“小的时候有七嫂和乳母帮我照顾,倒没费我什么事;长大了显儿也挺懂事的,从来没叫我操过心。”

兆言望着她说:“我不是指这个。”

“陛下是指人言可畏吗?”她笑道,“那就更不用在意了。陛下知不知道,我在燕州还有个外号,叫作‘罗刹公主’。人们传言说我心思叵测手段毒辣,为报父仇以身伺敌潜入魏国宫廷,把洛阳带过去的乐师送给皇后构陷其通奸,又联合魏国太师谋杀亲夫害死了鲜卑太子,大仇得报,最后还反咬一口把失势的太师置于死地。如此彪悍蛇蝎的公主,养几个面首生下私生女那还不是寻常得很,谁敢多言?”

兆言皱起眉:“是谁这么胡说八道编排你?”

颖坤道:“管他呢,我又不会少块肉。而且恶名在外,不但省得我听闲言碎语,鲜卑和回鹘人都不敢轻易来犯燕州,我求之不得。”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太晚了,把写好的先更了吧,还有几百字都是写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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