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排队报名的各地考生惊呆了,年轻的军官和跑到他身边的两名卫兵明显已被郑毅的几句话震慑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长桌前方,进退维谷。

满脸愤怒的郑毅扫视全场,高声吼出来轰动一时的言论:“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我实在不愿意跳上这张桌子,对着大家发泄我的满腔怨气和感想,可是一再被里面的军官毫无理由地拒之门外之后,我不得不跳上这张桌子发泄一下,否则我很可能会怨恨一辈子!”

郑毅用力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出自己的心声:“我叫郑毅,来自武汉,毕业于中国最早一批开设的教会学校博学书院,我的家族三代官宦,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可是为了革命理想,为了投身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我与自己的家族决裂了,怀着满腔热情和希望,来到革命大本营广州。”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我抵达广州,三个小时后,我和今天一样来到这里排队报名,令我无比喜悦的是,虽然没有所谓的党国元老或者社会名流出具的推荐信,我也顺利地通过了,当时接纳我并告诉我次日下午两点前来补填登记表的军官,就是此刻坐在报名处里面那位军官先生,可令我惊愕的是,第二天公布的获准考试名单中没有我,那个答应我第二天下午来补填登记表的先生也没了踪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来想去至今也想不通,但我没有吵没有闹,继续留在广州紧张学习,耐心等待第二次机会,每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起来跑步,为将来考进黄埔军校打好基础,每天都坚持学习军事理论知识,苦苦等候今天的到来,我独自一人,孑然一身,尽管每一天都处于等待的煎熬之中,可我坚持下来了,终于等到今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整个人充满了信心。”

所有的动静都停止了,目光悉数望向高台上慷慨陈词的郑毅,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静静倾听。

郑毅深吸了口气:“可是,就在刚才,里面那位曾经通知我第二天来补填登记表的军官先生再次变卦,我排了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队,轮到我时他只看了我毕业证上的名字一秒钟,就把我的毕业证和修改了十数遍才工工整整写下的履历表扔回给我,我问他为何不准许我报名?能否给个理由?可他粗暴地说,不需要向我解释,让我立刻离开,不要影响他的工作。”

“在此,我不禁要问,你他娘的以为自己是谁啊?你他娘的有何资格拒绝一位千里迢迢赶来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黄埔军校是你爹开的还是你娘开的?既然黄埔军校不欢迎我,你们还在《新青年》和诸多报刊杂志上刊登广告干什么?”

“嗡——”的一声,全场惊呼一片,谁也没想到郑毅的胆子这么大,脾气这么烈,周围的官兵们也被吓坏了。

郑毅吼完就后悔了,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干脆破罐子破摔,一了百了:

“我不后悔此次千里迢迢南下广州,不后悔刚才说的话,如果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如何抛头颅洒热血投身革命?我不会被再三遇到的挫折击倒,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永远不变,救国救民报效祖国的革命道路又不止一条,我会挺起自己的胸膛,昂起自己的头颅,骄傲地离开这个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一个庞大的政党接纳我,也没有一所满载全中国热血青年梦想的军校给我机会,甚至离开之后,我立刻就要为明天如何填饱肚子忧心忡忡,但我有坚定不移的斗志,拥有远远超过里面那些高贵的先生女士们的学识和胆气,所以我将变得比他们强大百倍,活得比他们更潇洒,更幸福!”

郑毅说完一跃而下,不紧不慢地扣上因激动而脱落的风纪扣,向目瞪口呆的数百考生鞠了个躬,昂头挺胸扬长而去。

两个小时不到,南堤路二号门前发生的一切迅速传开,传遍整个黄埔军校筹备处,也传到了筹委会诸多成员耳中,郑毅激愤的语言令无数考生深感震撼,也令筹备处的部分官员痛恨不已。

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次日一早发行的《商报》对整个事件进行详细描述,摘选郑毅的言论大肆评论,借此打击广州革命政府,讥讽尚未成型的黄埔军校,一日之间就闹得全城轰动议论纷纷,最后连大元帅府和黄埔军校筹委会几个老大也震惊了,不得不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并很快拿出补救措施:

立刻调查拒绝郑毅报考的原因和经过,相关人员停职检查,迅速找到郑毅倾听他的意见,动员他接受本阵营新闻机构的采访,以挽回不断发酵的负面影响。

而此时的郑毅根本不知道事态的进展,他已买好两天后的船票,做好离开广州的准备。

次日深夜十一点,郑毅再次来到阿德的摊子用晚饭,黑白颠倒同样不知道事态发展的阿德给郑毅炒了一碟牛肉河粉,听郑毅说再次被军校筹委会拒之门外,明天就离开广州返回上海,阿德立即让老婆炒几个小菜,拿出瓶米酒陪郑毅喝上两杯。

一瓶酒很快见底,重感情的阿德跑到隔壁摊子借来两瓶,边倒酒边问郑毅到了上海有什么打算。

脸色通红的郑毅摇摇头:“还不知道,也许去洋行应聘,也许到哪个新开办的学校做个老师,攒下些钱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阿德有些舍不得脾气相投的郑毅离去,想了想低声劝道:“既然这样,不如到沙面的几家洋行去应聘,你懂英文,又有修理机电的经验,一定能找到一份高薪水的工作,再说了,到哪里不是打工?何必舍近求远,何况你回到上海不一定马上遇到这样的机会,先留下一年半载,赚够钱再回上海也不迟啊!”

郑毅犹豫了,觉得阿德的建议也不错,今天他结完酒店的住宿费买了船票,身上只剩下三十多块大洋了,回到上海还得租房子吃饭,身上这点儿钱确实有些够呛。

阿德看到郑毅心动了,立即再加上一把火:“你不是说过想学粤语吗?留下来我教你,保证你三个月就能说一口地道的粤语,勾个女仔回去暖被窝都没问题。”

郑毅被阿德逗乐了:“好吧,我听你的,其实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死心,觉得依然有机会进入黄埔军校,留下也好,不留下连机会都没有了。”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想进黄埔军校?”阿德对郑毅的固执非常不解。

郑毅哪里能够把黄埔军校即将到来的辉煌和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告诉他,哪怕说了也没人相信,只好违心地瞎扯:

“我从小喜欢枪炮,总想着长大当个决战沙场的大将军......不许笑,你也有过梦想,所以大哥不笑二哥,喝酒吧,明天不跑步了,睡个懒觉,醒来就去沙面碰碰运气,要是有人看上我就留下打工,没人要我再想办法。”

阿德高兴不已:“这就对啦,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肯定有办法的,我对你有信心。”

次日一早,习惯早起的郑毅没有睡懒觉,重新拿出皮箱中折叠好的西装、西裤和小布袋里的手工皮鞋,装扮一新赶去喝早茶,完了直接前往沙面租界的洋行。

郑毅以应聘者的身份顺利进入沙面租界,走了一圈发现德国鲁磷洋行招聘的是火电厂维修技师,英国礼和洋行招聘会计师,比利时洋行招聘轮机长和机修工,日本三井商社招聘本地籍的资深商业主管,唯独太古洋行招聘机电技术主管和维修技师共三人。

反复考量过后,郑毅走进英国领事馆东面的太古公司,发现两个|国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与四名老外用英语紧张讨论,一圈沙发全被他们占据了,中间茶几上摆开几张设计图,里侧隔着磨花玻璃和红木矮墙的雅致办公室里,两个年轻老外正在低声讨论,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郑毅看到大家都在忙碌,干脆走到墙边,细细欣赏两幅油画和靠近大门的船期通告栏。

十几分钟之后,从楼上下来一位中年秃子终于看到年轻的郑毅,想了想合上手中文件夹,来到郑毅身边,疑惑地打量郑毅一番:“年轻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郑毅礼貌地立正致礼,用娴熟的英语说道:“你好先生,我叫郑毅,来自长江中游的武汉,特来应聘机电技术主管。”

胡子拉碴的秃子愣住了,灰色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年轻人,尽管你的英语说得很棒,可是我非常怀疑你是否明白机电这个词的含义,或者你能给我一个新的定义。”

郑毅乐了,进来之前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年纪太轻又没有技术资格证明,确实很麻烦:“尊敬的先生,你尚未告知我你的名字,一见面就对我持否定态度,这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表现。”

秃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凝视郑毅的眼睛好一会儿,换了个较为随和的语气:

“好吧,我叫威廉.怀特,太古公司广州分公司的经理,估计年纪比你大三十岁。”

“不不!怀特先生,你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八岁以下,绝对不到五十岁,虽然我看起来比较年轻,但我还是具备一定的观察力,而且我对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很有信心。”郑毅毫不客气地笑道。

怀特根本不相信郑毅的话,想了想转身走到坐着一圈人的沙发旁,扯出一张图纸拿到郑毅面前:

“给你五分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上面画着什么,我马上录取你,要是你不知道,请原谅我会狠狠揍你一顿,因为你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

郑毅点点头,接过改动了不少地方的图纸细细观察,三分钟不到把图纸递给怀特:

“这是一张直列八缸的船用柴油机汽缸剖面图,上面标注为1918年维克斯公司出品,故障部分是汽缸,改动的部分为供油系统,并提出更换密封配件的可能性。”

“我推测,这台柴油机应该是缸体材料和密封材料出了故障,否则不会仅使用短短六年时间就做出这么大的技术改动,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制造这台机器的时候世界大战刚结束,加工工艺和制造材料远远达不到今天的水平,但是在总体设计上还是比较优秀的。”

“我的上帝......你是在柴油机厂长大的吗?”怀特彻底震惊了,沙发上几个老外也面面相觑。

谁知郑毅毫不在意地继续卖弄:“其实问题也不大,在我看来,也许不需要做如此大的改动,只要把磨损严重的两个缸体重新用镗床修复,再从厂家定购配件修好它,还可以继续使用个五六年,否则很可能得不偿失,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每年都会出现新技术,新材料,船用柴油机的更新换代非常快,相比之下,这个型号的发动机实在不值得投入太多。”

怀特呆滞良久,忽然上前把手递给郑毅:“好吧,你被录取了,不过我还要考察你的操作技术,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立刻把你踢出去,而且一个便士也不会支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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