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四面都被白衣弟子们围住,关灵道和任关翎背靠背站着,来人步步逼近,把他们困在当中。任关翎平时不用武器,这时候仍旧什么都不拿出来,长发和淡素衣衫急急乱飞,宽大的袖子鼓着夜风,气质淡然临危不乱。
事到如此,他还能当作周围什么都没有。关灵道觉得自己这兄长也实在太会装样,心急之下低声道:“有没有办法不杀人就逃出去?”
“有。”声音冷静。
还装。再装连项上人头也没了。
师父和兄长都是一路的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天生,泰山压顶也不变色,无论何时也见不到他们狼狈的样子。计青岩冷若山石,任关翎温和似水,气质全然相反,可是谁也休想看到看到他们慌张失措的时候。论心计、论城府,关灵道比不上他们,他生性喜欢抚琴吟唱,师父和兄长却偏爱下棋那种劳心修身的沉闷事。
计青岩和任关翎早已在对弈,他却至今还看不出这盘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双剑夹风急送而来,剑气扫得关灵道面皮微冷。他又气又急道:“到底如何不伤人而冲出去?”
说话间,他在空中翻过险险避过,黑色短刃顺势而飞,敲得飞来的剑身一声铿锵巨响。转头望一眼任关翎,那谪仙竟还在静静吹风,他都要急死了,还有闲情逸致吹风。
挥剑的弟子立时间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关灵道,心有不安似的不敢再往前走。花彩行半天没有言语,将地上断了的剑捡起来:“一击而断,你那魂器究竟是什么炼成?”
关灵道的脸色湛青,手中的黑色短刃指地,冰凉入骨,寂静中似乎听见短刃中难以平复的怒吼惨叫。
花彩行轻抬袖子,手中已然握了一支轻巧秀气的笔:“论修为,你比不上我。”
比不上,自然是比不上,再修习个十年八年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关灵道袖边起了一丝凉风,忽见花彩行用笔在空中画了个圈,自己手中一松,那短刃忽然间落在花彩行的手中。花彩行垂首端详着,短刃非金非玉,通体黝黑冰凉,握在手里就好像要把人的暖意吸光,从心底生出一丝悲凉寒冷。
“是何物?”他问。杀魂修这么多年,这样杀气怨气凝重的魂器他头次见。
关灵道望着他没出声,脸色冰冷,倏然间四周簌簌风起,短刃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离了花彩行的手,花彩行脸色微白抬头看时,关灵道在面前几丈处立着,短刃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花彩行微咽口水。关灵道的修为不如他,可是这柄短刃却未必不如他,刚才关灵道手下留情,没有趁他端详之时顺势割了他的颈项,否则以这短刃的杀气和魂气,怕是南北朝年青一代中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
“花彩行,今夜是我们误闯,大家行个方便,就此作罢。”关灵道说着转头,“哥,我们走。”
花彩行深吸一口气,广袖翻动,身边的弟子们急速而动,白色身影在林间穿梭,灵气隐隐涌起,像是张开了一张网般,把他们两人困在中心。花彩行沉声道:“家主有命,再次见到你这位恩人的时候,就算倾尽花家所有的人,也要把他抓到。”
关灵道微怔,咬牙低声向任关翎道:“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花落春?”
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修为那么高、度量那么小的花落春,谁不知道花家家主睚疵必报,谁要是惹恼了他就没有好下场,怎么就爱在老虎头顶上拔毛?
花家这天罗地网的阵势,今天不杀人是冲不出去了。
“花公子,我师父与花家向来交好,今天要是我伤了花家子弟,师父定然怪我,可否行个方便,就这么放了我们?”关灵道低声下气。
“家主要的不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他。”娟秀的毛笔指着任关翎,“家主有令,恕难从命。”
说着,白色身影疾飞过来,全然不管自己的安危,出手就是要把他拿住的架势。关灵道被这花彩行惊得不轻,今天花公子这打法,当真是有些不太要脸,明知关灵道碍于师父的脸面不想伤人,反而越发放开胆子打起来。
滴水不漏的灵气罩在头顶,不杀人就要被捉,今天是要怎么办?
“哥,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再不使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使了。”关灵道在空中飞旋落下,着急地拉住任关翎的袖子,“是要怎么样?”
任关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关灵道没有听清,忽然间剑气又从身后而来,他急忙拉着任关翎飞起,咬牙道:“哥,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痛楚难忍,像是突然间有许多条虫子咬啮,关灵道捂着肚子地睁大双目,嘴唇微颤,汩汩地冒血。
怎么回事?
四周像是死般寂静下来,花落春皱眉站在原处,只见那面如春风的男子抱着关灵道从空中落下,浅淡的素色衣服沾了鲜血,还是用那温暖的声音道:“劳烦花公子将花家主请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关灵道的眼前阵阵发黑,腰间像是被毒虫啮咬似的疼痛,晕沉沉地垂着头,鲜血正沿着嘴角淌水似的流出来。
花彩行把关灵道关灵道轻缓地放在地上,目光很是深邃:“不如请计宫主来看看他吧,灵道中了致人性命的□□,怕是活不过去了。”
关灵道的眼眶有些湿,鼻子也有些酸,手指痉挛地动着。
“哥,是你么,是你么……”到底是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他带到这里来,不去迎敌,不去抢人,却非要在花彩行面前伤他。
他什么也看不清,模糊里觉得任关翎的身影就像在水里似的浮动,明明在附近,手指却怎么抓也抓不到什么,急得浑身出汗。
“关影,你恨我么?”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
也不知过了多么久的时间,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吱吱叫唤。这声音他倒是熟悉得很,小时候整日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待着,他还用藏下来的剩饭养了一只。这是老鼠,牢房里最常见的灰老鼠,长相可爱,比起其余的虫子好摸些。
他在牢房里什么都养过,蟑螂、臭虫、老鼠,全都起了名字,可惜他落花有情,这些没良心的却不怎么记得他,他曾经很是伤心,任关翎便在隔壁的牢房里说,动物要从小养才能养熟,否则都是吃了就走。
任关翎说的话,他什么都听,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最为崇敬的兄长。
心里不知不觉又难过起来,鼻头酸涩难受,却怎么想不起来为什么。突然间,关灵道一个激灵,意识在黑暗里瞬间清明,不远处不轻不重的声音也立刻清晰。
“……三宫主,你来了。”那声音冷静温和,就像在跟人聊天喝茶。
任关翎,刚刚才捅了他刀子的任关翎。
“灵道已经没了气。”
关灵道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就像是从头顶浇下来一盆热水,他僵硬地怔了片刻,忽然急促地动起来。师父、师父……
叫不出,动不了,死命地动着嘴唇也发不出什么声音,身体更像是成了死过去的软肉,不要说挪动,就连眼皮也睁不开。计青岩说他已经断了气,他明明还活着,没断气!
“嗯,我把他杀了。”
胡说!
计青岩暗哑的声音还是冷静:“他没死,你让他吃了假死的药,与岑墨行假死下葬时吃的药一模一样。那是你从紫檀宫得来的药。”
任关翎淡然道:“是么?攻入紫檀宫时,你心里只剩下灵道,别的什么都不去管,偏我还有闲情逸致去翻他们的药房。”
“解药在你那里。”计青岩又道。
“在我这里,不然你去紫檀宫找也可以。”
“来回要半个月,来不及。”计青岩的声音冷静客气,“你早就计算好了,也料定我就在附近,你我都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任关翎许久没有出声。
关灵道的心底涌上来不知是什么的情绪,有些凉,也有些始料不及的麻木。任关翎是在下棋,只可惜他也是兄长的一枚棋子,这步棋他没想到,计青岩起初也没想到。
“说,想要什么?”
“花落春两日之内必定会到,那时候必定会杀了我。”任关翎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想拿灵道来跟你换那八个听魂之人。”
关灵道心头一震。果不其然!
“你不是喜欢灵道?”任关翎就事论事地说着,“既是喜欢,何不带走?”
头晕晕沉沉的,话也听不太清。这才是任关翎的算计?打不过花家,硬抢也没有把握,他唯一的胜算,竟然是赌在计青岩对他的情意上。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事的?他在计青岩身边的时候?任关翎这个混蛋兄长,竟然把他当成东西似的跟人交换。
“八个人换他一个,从今以后他留在你身边。”任关翎的声音沉沉,“要么?”
关灵道的心底突突跳着。什么要不要的,说得他好似是路边小摊上一文钱一个的馒头。计青岩平日里铁面无私,放走八个听魂之人这么大的事,该是不会轻易答应吧?
“你不想要也可以,但将来如何便也难说得很了,若是有天你们道修把我杀了,灵道还会跟你在一起?”
外面糟杂声响起,关灵道就算闭着眼也觉出有些不对劲,光亮许多,热气升腾,喊声不断,似乎是燃起了熊熊大火。任关翎身上的锁链晃动,站起来道:“我的人来了,计宫主的打算如何,是否许我里应外合?”
那边传来轻微划动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坚硬之物暗暗磨着,关灵道曾经亲眼看见计青岩用棋子划断玄铁锁链,外面看不出什么,但是锁链内里已经变得脆弱,有修为的人一拉便会折断,那声音就和现在相差不远。
“多谢计宫主。”
“不必谢。”
任关翎垂下头来望着地上被拷住的年轻男子,忽得笑了笑,把锁链挣断,头也不回地趁乱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