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甄璀璨很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我自小就没有名字,婆婆总唤我‘娃儿’,我是觉得甄璀璨这名字不错,就拿来用了。”

“你就是甄璀璨,是我的女儿,是甄茂林的亲姐。”徐氏说得很用力,压在心头许久的话终于在这个合适的时机说了出来。

甄璀璨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十四年前,我带着你外出踏青,遇到了以翟宁为首的几人追杀。我们逃到妙春山上,无路可退时,就抱着你跳下了瀑布。当我醒来时,发现被一支商队救了,却找不到你。没几日,我察觉怀了身孕,便离开了商队,长途漂泊的流浪。沿途捡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我思你心切,见她跟你年龄相仿,就唤她为璀璨,视如己出。”徐氏说的很淡然,事过境迁,心无波澜。唯独在看着甄璀璨时,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自抑的暖意。

甄璀璨愕然,她确实是十四年前被婆婆从河边捡到的,而逼得她跟跟母亲失散的竟然是翟宁?!十四年前翟宁还是李府的仆人,逼死原配徐氏,再跟甄府攀上亲家,是李府的手段?!

想到养了十余年的‘甄璀璨’,徐氏轻叹了口气,“自幼,我就告诉‘甄璀璨’和甄茂林,他们的爹是甄达,是当朝丞相,孩子有权知道他们的身世。不曾想,茂林得了顽疾,跟甄达当年的病状一模一样,我带他下山寻医,皆说是不治之症,随时可能病逝。我知道是可以医治的,便凭着当年的记忆准备中药,却有几种药材实在想不起。”她又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忍茂林的病情恶化,就想独自前往京城,‘璀璨’知道后,跟我谈了很久,她说她要去,她很坚持要去,她说如果我不同意,她会偷着下山去京城。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告诉了她真实的身世,写了两封信笺让她见机行事,就让她去了。”

甄璀璨面露愧疚,不谙世事的‘甄璀璨’跋山涉水到了京城,却阴差阳错的丢掉性命救了自己。她看到了徐氏眼底油然而生的悲痛,毕竟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感情深厚。不由得,她更为愧疚。

“你弯刀柄上系着的玉环是甄达给我的定情信物,你左脚的烫伤是你一岁时打翻了热汤,你出生时,右肩就有一块紫红色胎记。实在太巧!”徐氏的眼眶湿润了,情绪也有些激动,她抓住甄璀璨的手,紧紧的握着,“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以为在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

甄璀璨又惊又喜,自己竟然是真的甄璀璨?

这时,徐氏取来铜镜,把她们的脸照进了镜子里。

甄璀璨轻轻的看向镜子,那是两张神似的脸,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二十年后的容貌。不由得,她想到了董姨娘很坦然很直接的说她跟徐氏有七八分的神似。

原来,她不远千里而来,本意是为了报达救命之恩,却被命运安排成了认亲。

这天底下,她并不是孤单一人,她还有家人,尽管她习惯了徐氏的关怀,也习惯了甄茂林‘姐姐,姐姐’的挂在嘴边,但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们是至亲,她还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幸福。

她沉浸在喜悦里,几乎想纵情的欢呼,让所有人知道她有家人。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徐氏将她拉回了眼前,“翟宁既然追到了徽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搜寻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甄璀璨恼道:“他们就应该一辈子活在心虚、害怕之中。”

“有些话,我慢慢跟你说。”徐氏遥望着初升的太阳,“立刻动身,南下,去沿海一带。”

“好。”

徐氏推出了一个架车,又仔细的修缮一番,牵来了两头牛,组成了一辆牛车。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把服药之后嗜睡的甄茂林裹在薄被褥里,用粗布条栓在车上,免得被山路颠簸。

在离开院子后,徐氏头也不回,表情淡然。

甄璀璨却有些不舍,她频频回头,轻轻蹙眉。

“木屋可以再建,树可以再种,家禽可以再养,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一处更美更好的地方,能生活很久。”徐氏微微一笑。这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境,永远不会让自己禁锢在痛苦之地。

甄璀璨点点头,只要跟家人在一起,无论去何处,何处就是家。

她们费了很多力气,才到了山脚下的平坦小路上。歇息了片刻,便坐上了牛车,缓慢地前进,只当是游山玩水。

甄璀璨赶着牛车,沿着小溪,朝着东南临海的方向。

正走着,她们突然发现了溪水对面有一行人。

不好!

与此同时,徐氏和甄璀璨都不约而同的暗呼。

跟她们一溪之隔的,是翟宁!

翟宁也发现了她们,两眼放出狠光,立刻挥鞭纵马,淌着水追了过来。

甄璀璨连忙用树枝赶牛,想让牛跑快一些,可牛毕竟是牛。

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足有十人。

幽静的山谷里,顿时弥漫着骇人的紧-窒,那些竞相争艳的花,仿佛也蒙上了肃杀之气。

树枝赶得急,两头牛在撒蹄狂奔,但很快就被追上来了。

“哈哈哈。”

一串狰怖的笑声刺耳的灌进耳朵里,是翟宁在笑,他欣赏着她们的心急如焚,也欣赏着拼凑的牛车。

徐氏别过头,不去看翟宁险恶的嘴脸。她脑中想到十四年前的场景,如此时一样,他不急不慌的追,像是在戏耍到手的猎物,看着猎物受惊失措的样子,一步一步的让猎物崩溃。

甄璀璨咬着牙,握紧树枝,真是后悔当年去了私塾而没有去武馆。

“快跑呀,跑快点,两头牛如此肥壮却跑不快,看来只能杀掉烤肉吃。”翟宁骑着马,心情很好的跟着她们。一行随从哄然大笑,已经开始想象香喷喷的烤牛肉了。

小径曲折,甄璀璨盯着前方,想寻机脱身,可前面所能看到的,皆是荒无人烟的山路。

“想不到你没死,还活得越来越有风韵。”翟宁大笑,骑着马离牛车更近了些,直勾勾的盯着徐氏。他日夜兼程而来,终算是没有白来。

甄璀璨猛得回首瞪视,目光如刀般。

翟宁故意打了个冷颤,阴笑道:“没夸你,你生气了?你比你娘年轻时还要美。”这几个月,为了追捕她,他劳苦奔波日夜难眠,可一定要‘好好’对她,就犒劳一次随从们,侧目道:“一会去买些美酒,今晚在荒山野岭,你们尽情的享用。”

随从们吹呼起来,带着对美色的贪婪和恶欲。

甄璀璨不堪如此受辱,却也知道危在旦夕,她们的命,就在翟宁的一念之间。她深吸了口气,如果牛车上少一个人,牛车应会跑得更快些,她想独自一人跟翟宁周旋。

在这时,徐氏轻唤道:“璀璨。”

“嗯?”

“听着。”徐氏轻摸了摸甄茂林的额头,又将手伸进了包袱里摸索着什么。

甄璀璨有些不安。

“你跟茂林都要活下去,彼此照顾着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才能做你想做的所有事。”不等甄璀璨有所反应,徐氏已掏出辣椒粉,随手抓起一把,撒向幸灾乐祸毫无防备的翟宁,冲着他的眼睛用力的撒开,在跳下牛车前,低而用力的命道:“快走。”

翟宁一声痛苦的尖叫,捂着眼睛,猛得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甄璀璨一怔,回首看去,见徐氏朝着人和马的眼睛里洒辣椒粉,尖叫声、嚎叫声此起彼伏。柔弱的身影如此勇敢而无畏,不顾一切的把人从马背上拉下去。有人拨刀砍下,鲜血溅起。

一场力量悬殊的厮杀,皆因一位母亲毫不犹豫的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惧生死。

她看着一刀又一刀的落下,看血染衣衫,看一位母亲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奋不顾身的为自己的孩子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天地间,无声的悲壮。

她咬着牙,艰难的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只能猛得用力的挥动树枝,两头牛疯了一般的向前奔跑。

泪默默的流下来,两行泪流得很急。她什么也不去想,更用力的赶着牛,让牛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她要活下去,要带着茂林一起活下去,不能辜负了娘的牺牲。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这样匆忙的生死离别,恨巨大的悲痛在巨大惊喜之后就接踵而至。

牛车疯狂的奔着,奔着,奔着。

奔到一个岔路口时,趁着后面的人马还没追上来,甄璀璨勒停了牛,迅速的解开甄茂林,想要把他背起来朝一个方向藏匿,让牛车朝另一个方向接着奔。忽然,她听到了马蹄声。

她一慌,抬首张望,是从迎面而来的方向传来。

马队越来越近,她想赶紧背起甄茂林,却在转眼间,她认出了那骑马而来的人,以为是错觉,她认真的望了又望,真的是他!海潮一般的涌动在她的心底翻滚,摇曳着她的心,怦怦地跳,在阵阵发紧的颤抖。

是华宗平!

华宗平一袭清雅悠然的蓝衫,纵马而来,如春回大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坐在银色马鞍上,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唇边带笑,似玉兰初放,倦意化作了点点温情。

甄璀璨不由自主的将眼帘垂下,紧崩的神经骤然放松,整个人飘了起来,有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升起。就像是被困在惊涛骇浪中,也知道有避风港在;就像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也知道有臂膀在。

无比的心安。

他怎么会来这?

华宗平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挪不开,终于找到她了。他抿嘴笑道:“我呢,弄丢了一样东西,特来找你,想问问,你有没有见到我的……”他的声音变低了些,“金牌?”

甄璀璨咬着唇,悲、欢、离、合的情绪都凝聚在胸口,她一时失语,说不出话。

华宗平注意到了牛车上的少年,睡得正香,还来不及细想,视线就被急促的马蹄声引了去。

是翟宁率着随从追来了,他双眼红肿,一身的戾气,有着把人碎尸万段的暴虐。当他跟华宗平的目光相汇时,更为恼火,他昨日刚到徽州,华宗平竟然就跟来了。

甄璀璨深吸了口气,默默的把茂林重新栓好。

华宗平暗忖:翟宁及随从们怎么个个狼狈不堪,眼睛是怎么了?衣衫上溅着鲜艳的血,是谁的?

翟宁勒马立在一旁,趾高气扬的昂着头,很不客气的道:“把通缉犯交给我就行了。”

“凭什么?”华宗平笑了笑,“价值千两银子的通缉犯,我要亲自送到京城领赏。”

“当真不交?”翟宁顿时面露杀气,见华宗平只带着一个侍从,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正好一雪前耻,在这僻静之地,把他送进阴曹地府。

“怎么,我出门带的人少,还长了别人士气不成?”华宗平回首对身后的清秀少年道,“宁皓,帮忙随便杀两个人,让他们见识见识。”

闻言,翟宁使了个眼色,十个随从都纷纷拨刀,准备速战速决。

还不等十把刀都拨出来,宁皓已脚踩马蹬,纵身跃起,剑光一闪,俯冲劈去,一颗人头落地,众人的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又一颗人头落地,剑气一收,他坐回了马鞍上。

两颗人头在地上滚了滚,没有了脑袋的身子还坐在马背上,保持着拨刀的姿势。顿时,翟宁呆如木鸡。

“他叫宁皓,是我新交的朋友,他的身手跟他的长相一样出众不凡,”华宗平问道:“要不要再开开眼界?”

“不,不用,不用。”翟宁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立刻换了一副表情,遇弱则强,遇强则弱,“出门在外带的人多了是个麻烦,活着要多付银两,死了还要多准备棺材。”

华宗平目光一转,望向甄璀璨,想听她的想法,却见她牵着牛,调转了牛车,赶着牛车朝她来时的方向回奔,他不由分说的跟了上去。

翟宁意识到不妙,赶紧率随从逃走,计划在他们回京的路上再寻找时机。

奔了一段路,甄璀璨在途中就看到了娘,她跳下马车,跌跌撞撞的冲过去。娘倒在一大片血泊里,身中百余刀,已没了呼吸。

她紧紧的搂住娘,搂得很紧,心如刀绞。

风吹得哀怨,鸟鸣也悲痛。

她这辈子,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过一声‘娘’,以前没喊过,以后也不会有了。

没人能懂那种感觉。

有太多遗憾无法挽回,她难以承受这种宿命,如此的痛苦,将人推入深深的黑暗里,冰冷而窒息,充斥着恐惧。但她必须要承受,必须要坚强。

她要报仇。

她擦干了眼泪,察觉到华宗平就在她身边。他面色凝重,不忍打扰充满怜惜的瞧着她,见她稍有些缓和,才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他呢。

华宗平把徐氏抱了起来,示意道:安葬在哪?

甄璀璨领着路,来到了那个刚告别不久的地方,被放走的羊、鸡、鸭眷恋的待在院子里,山花还怒放,绿意还盎然,却已物是人非。

“姐姐,”甄茂林慢慢舒醒了,见到满身是血的娘,大惊,“娘……!”

“茂林,”甄璀璨郑重的看着他,道:“娘死了,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是被甄达身边人所杀。”说着,她的泪水流了下来,神色依然认真、严肃,“你要试着冷静,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别影响了身子使病情加剧。你的病很快就好了,莫辜负娘的心意。”

“我们要为娘报仇。”甄茂林一字一顿,说罢,他紧抿着嘴,紧闭着眼睛。

“会的。”甄璀璨为茂林松开系着粗布条,她转身对华宗平道:“他叫甄茂林,是我的胞弟,他才是甄府的嫡长子。”

华宗平看到了她眼里的清醒,就像是在寒雪中绽放的第一朵梅花,美丽、坚韧、独具风采。

待甄茂林的心情渐渐平静之后,为母亲在玉兰花树下选了一片地。如徐氏所说,这里山青水秀,四季分明,远离人烟,应该是她最理想的栖息之地,她将长眠于此,带着与生俱来的淡薄洒脱明智。

甄璀璨放眼眺望山峦那一片墨绿苍翠,正午的阳光正强,明亮的光芒穿透着四面八方的帷幕,铺天盖地,重重叠叠,万象更新。

华宗平静静的与她并肩而立,一起看千山万壑,一起看壮丽浩瀚的天地。

清风徐来,时光挪移的很慢很慢。

良久,甄璀璨道:“我和茂林要守孝四十九天后再去京城。”

“我在此陪你。”

“你能离京数月之久?”

“我立下了军令状,”华宗平侧目凝视着她,“若不能把你带回京,就永不回京。”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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