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家家主霍然起身,失态地打断了盲眼老者的推测:“不可能!那东西几年前就死了!”

盲眼老者和正心顿时噤声,趴伏于地。正心两股战战,失声道:“师父……师父保重身体,切勿动怒……”

但这警告已然晚了,宫家家主双眼血丝遽然炸开,面皮大幅度蠕动了几下,似有虫子在肉皮下爬行,顶出一片恶心的凸起,他顿时露出痛苦已极的模样,捂住双耳,双膝跪地,嚎叫出声:“啊——呃啊——应……应宜声……孽徒……啊啊!!”

顿时,各自墓室中的练乐之声戛然而止,空荡的墓穴中只有凄烈的惨叫声,在墙壁上来回碰撞,拖得长而尖,像是含冤千年的鬼哭。

只有宫家家主能听到,听到有虫子在自己体内簌簌爬行的声音,细小的足肢飒飒地摩擦着血管,瘙痒又恶心。明明知道这是幻觉,是那姓应的孽徒在自己身上种下的音蛊,可这么多年的暗自寻访,他竟没能找到破解之法。在余杭之时,他也没能瞧出来,他亲手带出的徒儿应宜声会有这般毒辣的本事!

无法可治,他只能试图用自己发出的声音压住体内的虫声,收效甚微,但总比一个人忍受要好得多。

熬过三炷香的时间,幻觉止歇,宫家家主倚在软榻上喘息,面色憔悴暗沉,口中只管不住吁气,嗓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甜气,神情已彻底改换,额角的青筋止不住地突突直跳:“叫人盯着姓秦的。寻着机会,斩草除根。”

盲眼老者同正心一道跪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出。

宫家家主用指节重重敲了敲床边:“他是不是那东西都不打紧,关键是那东西是唯一能破‘吞天之象’的关窍!就差十三年了……苦心经营,就差这十三年!任何妨碍‘吞天之象’诞生的东西,都要铲除,你们可明白?”

座下两人忙答了声是。

……

江循可不知道在遥远的某处有人因为自己气到犯了病,他只知道早上一起来后腰疼得要死,身侧果然没了那人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醒来时,自己正枕着自己叠起的衣服,他趴在床上缓了半天,思考着玉邈是如何做到起身、把胳膊撤走、给自己垫好衣服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而不惊醒自己的。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有这么高的本事却不自己出去买甜点,非要支使别人,这骨子里的资本主义情结真真害死人。

洗漱穿戴完毕,江循又是个凤表龙姿的翩翩少年,一路闲庭信步走到公学学堂中,只见玉邈已在座位上坐定,埋头翻书,连头都不抬一下。

江循早就习惯了,但这个类似于罗密欧朱丽叶的设定总叫江循心里苦:

总说玉秦两家有世仇,到底是什么世仇啊。

他把手里的竹扇合起,往手心一拍,冲另两个人打了招呼:“哟,枚妹,焉和,早。”

乐礼抬起头来,笑容温和:“昨夜在方解那里歇息得如何?”

……重点果然是“在方解那里”么?

江循笑答:“不好。枚妹那床,谁睡谁知道。焉和,要不今晚我去你那里睡得了。”顺便交流培养一下感情,适当规避一下s那个m的剧情。

展枚不知道第几百次耐心地纠正:“不要那样叫我。我的房间有何不妥吗?”

江循知道该怎么跟展枚打交道,凡事实事求是最好,否则他就没有完了,于是他实诚无比道:“床硬,衾寒,没床伴。”

说到最后一条时,他悄悄瞟了一眼玉邈的方向,那家伙仍在翻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典籍,但是那个表情……

其实玉九你可以笑得再开心一点反正没有别的人看你。

展枚浑然不觉,开始义正言辞地讲理:“你不习惯展氏苦修,因此前两条都没有问题,我改便是,但最后一项万万不可。你我已经成年,同榻而眠未免不成体统。”

江循顿时觉得自己的膝盖插满了箭像箭猪似的。

不过,他也很是好奇:“枚妹,你以后若要娶妻生子可怎么办?”

说完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妈的旁边乐礼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儿鬼畜啊是我的错觉吗?

展枚眨眨眼睛,就这个随口一问的问题认真思索了半晌,才反问道:“娶妻生子,难道需要同榻而眠吗?”

江循:“……”

乐礼:“……”

江循觉得自己刚才的无心之言荼毒了一枝纯洁无暇的小白花,同时在内心暗暗撰写了近三千字古代性教育缺失的小论文。

倒是乐礼主动□□来替展枚解了个围:“这些小事以后再说。今天秦公子的新居所就要收拾出来了,就在我的不老阁旁边,以后我们就是近邻,多多交游,可好?”

待攻略对象主动要刷好感值,江循求之不得,马上就坡下驴,顺便拍了一记马屁:“好啊,焉和兄画功卓著,色艺双绝,与君子比邻而居,是我的荣幸。”

乐礼怔一怔,便笑开了,那温暖和煦的劲儿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谦和知礼的好孩子:“好啊。秦公子说话有趣得很。……‘色艺双绝’?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称赞我。”

……这人不是挺好说话的吗?原主到底是作了多大的死才能惹得他直接从大好青年进化成了病娇变态的啊?

江循正准备笑,突然觉得背后乍寒,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可回头去看,却发现没有别的人。

……见鬼了。

这时,乱雪从外面摘了一捧名为“祝枝”的灵花进来。

“祝枝”多为清淡的浅蓝色花瓣,味如薄荷,有清心明目之效。乱雪殷勤地从中间挑出一枝开得最好的,递给江循,眼睛亮如星辰:“公子,好看,送你。”

随即,他又挨个在各个公子小姐的桌前放了一枝。

江循正要称赞乱雪,就见乱雪屁颠屁颠地在一方桌子上放了老大一捧祝枝,随即便欢快地跪坐在了江循桌旁,以乖巧·jpg的表情磨墨。

看着自己手里孤零零的一枝,再看着那一大捧,江循脑海中跳出了个不大合适的形容词——女生外向。

还有,那桌子仿佛是……

说曹操曹操到,宫异一身天青色褒衣博带走进来时,一张小脸憔悴得紧,像是昨夜没睡好的模样,走在那放了一大捧祝枝的桌旁,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便打算盘腿坐下。

那是公学当中最好的座位,他刚坐下,就听得旁边有人低声私语:“凭什么他坐那般好的位置?”

“人家是宫家家主,咱们这普通子弟可怎么比得起?平白失了身份呢。”

“那殷无堂说得有理,那桌子上头可写了他的名字?”

这虽然已经是公学当中的日常话题,宫异还是给气得不轻,正欲起身辩驳怼回去,乱雪就倏地立了起来,吓了江循一跳,他径直走到了宫异桌旁,抱起花,塞在了宫异怀中:“给你。”

宫异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一怀的露珠与清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乱雪一词一词地大声道:“上面,有,有他的,名字。桌子,是他的。你们,不要,再说他。”

顺着乱雪指的方向看去,宫异在桌子的右上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履冰。

两天前,殷无越出事的那个如水的夜晚,他拉过乱雪的手,在上面写过的“履冰”二字,现在正端端正正刻在桌角。

宫异突然有点心慌,抱着祝枝抬头看,却正好撞上了乱雪纯净无瑕偏偏又赤诚灼热的视线,马上低下头去,把花放过去,盖住了那名字。

江循远远地看着乱雪,觉得两人间的氛围略微有点古怪。

在进公学前,乱雪来找过自己一趟,交给了自己两瓶药。他死活不肯说是从哪里弄来的,但看那精细考究的做工,还有瓶身上细细描摹的蝉纹,江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送来的。至于一只傲娇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前来关心自己,乱雪咬死了不肯说,江循也无可奈何。

现在想想……尼玛细思极恐啊。

……希望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丧病,希望自家乖顺懂事的乱雪和那位宫小公子只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但是,江循在结束了当日课程,苦逼兮兮吭哧吭哧爬树翻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先操心下自己比较好。

那个在街头兜售扇面美人的盲眼老者,江循总觉得有蹊跷,可现如今无从查起,只能搁置处理,而这就变成了一根刺,戳在江循心里,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觉得古怪异常。

若是幕后主使是针对殷家,那害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要挑拨殷秦两家关系,还是为着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幕后主使在这之后还会再有动作吗?

由于过度出神,打着“阴阳”当降落伞举在头顶从墙头纵身跃下时,江循还险些栽了个踉跄。

由于怕人暗算,江循这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本打算带着买好的松黄饼及早返回,没想到松黄饼容易买,他刚进街市口就买到了,看着天色已早,江循就买了碗丁香馄饨,坐在小摊上吸溜吸溜地吃。

他发誓自己不是有意看到那抹琉璃色的身影的。

玉氏即使是简装也低调奢华得紧,面料与一般百姓绝不相同,江循只是随便转了下视线,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自己曾驻足过的摊位边挑选折扇的玉邈。

自己才出门,他就出来了?

江循扬起了一侧眉毛,快速吃完了自己那份丁香馄饨便要出小摊,没想到脚绊在了一位客人放在脚边的黑色布包上。

从形状来看,那是一把排笙。

江循惊了一下。跟宫异待久了,他可清楚这些乐器对主人来说有多金贵,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碰坏?”

那客人头也不抬,把一颗丁香馄饨舀在白瓷小勺中,声音悦耳动听:“没事。小小物件,不足挂齿。”

见人不计较,江循松了口气,招手对小二道:“这位客人的馄饨钱我一并付了。”

那人不推拒,只说了声“谢谢”,至始至终都没有抬一次头。

江循疑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转念而已,此人周身没有半分仙气,那排笙也是凡品,因此他没多想,走出馄饨摊,再也没了刚才行色匆匆的模样,将手中精致竹扇啪地打开,昂首阔步朝前走去。

走出三十米后,江循可以确定,这货就是在跟踪自己。

玉邈按住广乘跟在江循身后,两个人不远不近、一前一后,恒定的十五尺距离,江循停,玉邈停,江循走,玉邈跟。

玉邈没有上前搭话的打算,他只想跟着江循。

那卖扇老人的事情像是一根刺,扎得他难以心安。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行动还算秘密,但当走到一个卖粽子的小车前,玉邈被摊主唤住了。

那小哥递来了一个莹白如玉的粽子,送在玉邈眼前,笑道:“公子留步,这是前面那位公子赠与你的。”

玉邈讶然,抬眼望去,不远处的江循站住了脚步,背对着他,手里捧着个粽子,吃得很香甜的模样。

玉邈不觉勾勾唇角,道声谢,迈步朝前走去,江循也似有所感,闲庭信步地往前溜达起来。

不多不少的十五尺,刚刚好,谁也看不出来这两人是在一道逛街。

就像二人谁都没有发现,他们身后如鬼魅般尾随着的一个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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