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仰面躺在地上,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每吸一口气都拼命用力,腹部呈现出一个弧度恐怖的凹陷,想说的话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泡沫从口里涌出,炸裂的血泡在她唇上爆裂开来,炸成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江循无意取她性命,轰碎她的金丹也只是因为此人本性狡诈,如不采取非常手段,稍不留神就会被她逃走。

他用手指抵上了太女凹陷成一摊泥巴的丹宫,微微发力,替她续上三分灵力,不至于让她立即殒命。

……他还有问题要问她。

待人缓过一口气来,江循才冷声问:“应宜声人在哪里?”

那血流满面的少女气若游丝地笑:“你休想知道。”

江循也不同她废话,只循着那一丝蝉翼般薄弱的灵力丝线探去,好定位她本体所在的位置。

太女金丹已废,抵抗不得,索性也不再挣扎,面上浮现出一派残忍的笑意,像是沿着午夜阶梯缓缓而上的狰狞厉鬼:“江循……你以为你找到了我,就能找到主上,能安然无恙地回东山去吗?”

江循把她当猪处理,只耐心地沿着那纤纤一线、一触即断的灵力追踪而去。

太女咧着嘴,露出了被暗红色血液渍染得通红的牙齿:“……你知道……咳嗯——”她呛出一口血来,口角流出新鲜的血液,覆盖住了唇边已经有些干涸的血块,“你知道……玉观清,他骗了你吗?”

江循停下了动作。

在思考数秒后,江循白了太女一眼,正打算继续工作,就听得她突兀来了一句:“……他骗了你。释迦法阵,会封印你所有的力量……永远。”

江循喉头陡然一哽,不由追问:“你怎会知道释迦法阵的事情?”

太女的唇角勾起那般甜美纯真的恶意笑容,尽管气管内被大量上涌的气体和水液堵塞,她仍是放慢了语速,力保江循能听清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你……不会这般天真吧?你的力量,魔道忌惮,要追杀你。可你以为……仙界,会那么轻易收留你吗?”

话音至此,太女怆然大笑起来,姣美的面容五官尽皆扭曲如罗刹,激得江循心中生慌,倒退一步,把那具女傀重重摔跌在地。

女人尖锐变调的声音在空气中飘零,那具尚有余温的肉/体逐渐溃散、飞旋、变成了苍茫夜空中的飞灰,就像是点点流萤,情景极美,却散发出一股异常妖谲的气息。

一阵薄雾过后,地上空余一个精致的布偶,内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太女嘶哑带血的低鸣仍在空中游荡,久久不散:“……江循,这世上早就没有神了!早就没有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言疯语,和着那随风而散的灰烬一道消匿了影踪。

太女并没有做太多解释,但江循已然明白她所指何意。

……是了,她这点倒是说得没错。

自己所有的罪,所有的麻烦,大概都可以归结为……这世上没有神。

江循自嘲地一笑,低头细细看着自己左手掌心的纹路,发了会儿呆后,便听到主屋方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罢了,既然已经知道太女的所在是在悟仙山附近,多想亦是无益。

待那睡目惺忪的农家少女拉开主屋门时,院内已是空空荡荡,侧屋的门虚掩着,她走到门口,敲一敲门,推开门时,只见屋内陈设未动,床被凌乱,但那夜宿的少年已是不见影踪。

少女不解地揉着眼睛走出门来,她没能发现,在院落一侧的小磨盘上散落着未能扫尽的玉米粒,其间搀着一颗散碎的银锞子。

……

东山之巅,清晨晨光破晓,但还没能消融初生的雾霭,空气潮湿沁人心脾,带着昨夜融化的雪露味道。整座东山如同浮在甘冽的清水之中,微微摇出潋滟的光影。

玉邈负手立在东山一叹崖边,睫毛上被雾气随手洒上清雅的露水。他静静望着南向,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扫一扫衣袖,回过身去,朝着那走上一叹崖上的人俯身下拜:“父亲。”

玉中源俯身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倒也平静:“几日没睡?”

玉邈低下头:“让父亲挂心了。”

玉中源把人搀起,父子二人并肩站到一叹崖边,半晌无语。

玉邈抬起眼,看向那层层雾霭外挣扎涌动的天光,表情像是出鞘匕首一般寒冷,眼中却闪烁着异常狂热的光。

玉中源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脾性,心下了然,却只能空留一声长叹。

“……我同仙界再度商议过,此事没有多余的转圜余地。”

玉邈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只浅笑起来。

玉中源也甚是无奈,大概也是数日来奔波劳碌的缘故,他也不再顾忌虚礼,称呼了玉邈的小名:“……小九,一切都是因为这世上再没有神了。”

玉邈不说话。

数万年前,混沌初分,天地未定,世间各神分立,统辖一方,抟生灵,成湖海,铸山石,积累下万古之力,代代延绵下来,便有了人。

人通过探索修习,修成仙道,渐成气候。

此时四海皆安,天下平定,人们不再需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而诸神之力洪广无量,也不再适合栖居于此。因此,所有的神开辟了另一处洞天,归隐在内,各自作伴,不再过问人间之事。

谁也不知道这个神之域在哪里。

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了仙道,魔道,妖道,鬼道,以及数不清的凡人,在这世间行走,再也没有了能管辖、统领一切的神。

然而,诸神中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衔蝉奴。

他酷爱人间生活,拒绝与众神同去那极乐福地,只愿化成人身,在人间游历,享尽人世繁华,声色犬马。

因而,当逆天魔祖“吞天之象”诞生之时,衔蝉奴成了众人的希望。

他是唯一留在人世间的神,他理应去做些什么。

衔蝉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一人赴险,再无归期。

被打散神魂、重归轮回的衔蝉奴,却不再被仙界登入籍册记载。

作为凌驾于这个世界的最高峰的仙界诸人,谁愿意承认,到头来,他们还需要通过神的牺牲,被拯救于水火之中?

这种极端微妙的心理,让所有仙界中人心有灵犀地一同忘记了衔蝉奴。

——他也许已经回去了,回到了那个属于神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造物之神,被忘记在三百年间的风雨飘摇中,但魔道不会忘记他,因此,没有一世的衔蝉奴能够活过十岁。

谁能想到,偏偏就在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之期将过之时,魔道会百密一疏。

这一世的衔蝉奴,居然在不间断的磕磕绊绊中长大了。

仙界也是在半年前江循留书逃出东山时,才从玉家人那里知道衔蝉奴的消息。

后来,江循流落在外,玉邈多日苦寻,好容易在烂柯山附近抓到他,却又被他逃脱,回到东山,又接到了宫异和乱雪先后走失的消息,正焦头烂额间,他又被仙界唤去了。

玉邈尚未参悟得道,无缘拜会仙界,自然不认识那些富丽的重楼叠画,琼山鱼台,他也不感兴趣。直接被引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上之后,他俯身下拜,上面便递下一筒蒙尘的卷轴来。

上位之人有一把冷淡漠然的声线,道:“这里有一法阵,名为释迦,可永久封印上古之神。你拿去,用它把江循带回东山。”

玉邈低垂眼睑,口中重复:“……永久封印?”

……如若是这样,就自己对江循的了解而言,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上位之人口吻依旧淡漠,声音像是隔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传来的,模糊又诡异:“玉家主,念你父玉中源已位列仙班,我们才网开一面,允你将他带回东山。你如有异议,便交回卷轴,由仙界中人将那江循收押,关入仙界。”

玉邈的手臂肌肉狠狠抽缩了一下,宽广俊逸的袖袍上隐隐勾勒出了用力过度的痕迹:“在下愿意作保,江循此人……”

但玉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强推着起身,带出了那金砖翠瓦的殿堂,身后的冰冷声音像是锋利的冰刀,追在玉邈身后,一刀刀剜割着他后背的血肉:“……此人既与你相熟,便交与你们玉家处置。如果处理不好,也不必勉强,会有仙界之人替你去做的。”

……玉邈岂能不知,把这古老卷轴翻出之人的用意。

永久封印衔蝉奴的灵力,那么,这股力量就永远不会落在魔道之人手中,相应地,江循也会泯然众人,不会对仙界造成任何威胁。

自那日返回东山,玉邈便闭门研读起那份卷轴来。

释迦阵法所需的东西都不难弄到手,只有那颗从修道之人身上活剖出的金丹,是独一无二的。

怪不得仙界有了这卷轴,却不愿出手先封印江循,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无人愿意剖去自己的金丹。

所以,仙界才几经斟酌,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玉邈。

玉邈观毕,已无话可讲,开始联络诸家仙派中的同窗,为法阵筹备了起来。

至于金丹之事,他早有了决断。

身为玉家家主,他不能要求门下的任何一个弟子为了江循献丹,即使是他们心甘情愿,自己也不能坦然接受。

罢了,自己在初入曜云门时便捡到了他的猫,合该一生照拂,护他安好。

玉中源见玉邈为着法阵之事,数日不眠不休,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心里若不担忧才是假话:“小九,你既已有决断,为父不愿干涉。只是剖丹之事,需得慎重,此事关乎生死,是泼天大事。”

玉邈唇角一勾。

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再贻误了仙界的大事,他们会亲自动手封印江循,到那时,江循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玉中源连连叹道:“仙界的担忧也不是不可理解。江循转世为人数载,已失神格,又自小在烟火尘世中长大。世人不知他心性如何,仙界之人更是忌惮。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他们庇护的是一个良善之人,而不会是另一个应宜声?”

……的确如此。

当某人的实力足够强悍之时,身边之人对他而言便不再是人,而是可供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蝼蚁。

但是仙界之人做惯了上位之人,又怎甘心在一个人面前重新做回蝼蚁。

玉邈依然不语。

从多日前他就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之中,只在红枫村与江循编造“只能封印你一月灵力”的谎言时,才多说了很多话。

但因为秦牧的缘故,他终究没能把江循带回家来。

现在他只知道,事不宜迟。

仙界不在意吞天之象,他们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危险。

江循就是他们的危险。

现如今,仙道、魔道,应宜声,都是江循的仇敌。

他必须要看着江循安定下来,把他带回东山,放在自己眼前,捧在自己手心,才能安心下来。

玉中源自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责备他的过度寡言,安慰道:“无需烦忧,我听人说,你已经派人去寻钩吻太女了?她的金丹的确可以借来一用。”

玉邈目视着在浓郁雾气里逐渐挣扎出一个浑圆形状的漫漫天日,这才开口道:“殷无堂兄弟昨晚已经接到了太女出没的讯息,往悟仙山去了。”

……

悟仙山冰泉洞。

应宜声望着浑身浴血、昏睡不醒的太女,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一个废物,挣尽力气,也要从山脚爬上来,又有何用?

应宜声试探了一下她的丹宫位置,确定那里汇聚的灵元溃散得连个影儿都不见,此人已然形同废人,只剩一口气残余,便当机立断地拖住她残破的后领,一路将她拖行到了悟仙山旁的曲生峡,推入了那幽深峡谷中,转头离开,毫不留恋。

他不能在这个废物身上多花费时间。

江循随时都会来,他必须要赶快寻一颗可用的金丹来做阵眼。

他御风迎着逐渐冲破晨间浓雾的日光拾级而下,行到悟仙山下,他正打算随便挑一个方向赶去,就隐隐看到一队人影朝这边赶来。

领头的二人丰神俊朗,其中一个更是身姿挺拔,如同一棵从不旁逸斜出的白杨。

茫茫雾气里传来了一个有些不满的少年音:“无堂,你这一夜死赶活赶的,究竟着急些什么啊?”

答话的少年声音倒是磁性稳重得很:“不要多话,仔细搜寻,快些找到太女才是。她狡猾得很,总是刚一现形就不见了影踪。要是再错失了她,就要贻误大事了。”

“……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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