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答说,和家人分开不是好事,应该相信双亲,和他们共同行动。

我一度也决心照您的话去做。事实上,我确实和父母一起离开了家。

可是途中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对父母,尤其是父亲已经失去了信任。我不想就这样任由他掌控自己的人生。我们之间的亲情已经断绝了。

我在某个地点逃离了父母。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料,但总之,我无法再和他们在一起了。

此后父母的情况如何,我全然不知。说到我自己,我可以断言,我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经过一番曲折,我最终得到了幸福。如今,我过着精神安宁、经济稳定的生活。

由此看来,没听浪矢先生的建议是正确的。

为了避免误会,我先声明:我写这封信绝对不是来抱怨的。根据我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您希望咨询者坦诚告诉您,当年得到的建议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影响。所以我想,对于没有听从您建议的人,您一定也希望他们如实相告。

说到底,我认为人生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开创。

读这封信的人,想必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吧。如果给您带来不快,我在此谨表歉意。信就请您自行处置吧。

保罗·列侬

妈妈桑将啤酒杯放到吧台上,浩介抿了口威士忌。

一九八八年末的事情在他脑海浮现。当时他从店主老爷爷的儿子口中得知,有一封信里咨询的烦恼和他一模一样,而且咨询者听从了老爷爷的劝告,跟父母一起走了,最后得到了幸福。

没想到会有如此奇妙的巧合。这么说来,这个小镇上还有一个孩子怀有同样的苦恼?

那个孩子和他的父母,究竟是怎样过上幸福生活的呢?回忆自己一家人的遭遇,浩介觉得没那么容易找到打破困境的办法。正是因为无路可走,浩介的父母才选择了连夜潜逃。

“您的信写好了吗?”妈妈桑问道。

“嗯,差不多吧。”

“现在很少有人亲笔写信呢。”

“说得也是。我是临时想到要写的。”

这是今天白天的事情。浩介正在用电脑查看资料,无意中从某人的博客上看到了一段话。也可以说,是他的眼睛对“浪矢杂货店”这几个字发生了反应。那段话内容如下: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时零分到黎明这段时间,浪矢杂货店的咨询窗口将会复活。为此,想请教过去曾向杂货店咨询并得到回信的各位:当时的那封回信,对您的人生有何影响?可曾帮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当时那样,来信请投到店铺卷帘门上的投信口。务必拜托了。

浩介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是有人在恶作剧吗?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马上找到了消息的来源。那是一个名为“浪矢杂货店仅此一夜的复活”的网站,网站的运营者自称“浪矢杂货店店主后人”。据说九月十三日是店主的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他想以这种方式来祭奠。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想这件事,工作也没心思做了。像往常那样在日式快餐店吃过晚饭后,浩介回了家,但心里依然记挂着这事。最后他连衣服也没换,就又出了门。他一个人住,因此不需要跟谁打招呼。

虽然有些犹豫,浩介还是搭上了电车。仿佛有某种冲动在驱使着他。

又读了一遍刚刚写好的信,浩介心想,这样一来自己的人生也总算是接近圆满了吧。

店里的背景音乐变成了《平装书作家》,这是浩介很喜欢的歌。他不经意地向CD播放器望去,发现旁边还有一台唱片机。

“现在还会放黑胶唱片吗?”他问妈妈桑。

“很少很少了,除非常来的客人特意要求。”

“噢……可以给我看看吗?不用放出来。”

“可以啊。”说着,妈妈桑消失在吧台深处。

没多久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黑胶唱片。

“另外还有一些,不过放在家里了。”说完,妈妈桑将唱片并排放到吧台上。

浩介伸手拿起一张。那是《艾比路》。这张唱片虽然发行时间比《顺其自然》早,实质上却是披头士创作的最后一张专辑,封面上四个人穿过人行横道的照片赫赫有名,以传奇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保罗·麦卡特尼不知为何光着脚,因此有流言说,保罗那时就已经死了。

“真是怀念啊。”浩介情不自禁地低喃着,又拿起第二张。这张是《魔幻之旅》,据说是同名电影的原声音乐集,不过电影的内容不知所云。

第三张是《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不消说,这张是摇滚音乐的不朽之作—

浩介的目光被一个地方吸引住了。唱片封面的右边有一位金发美女,过去他以为是玛丽莲·梦露,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是女演员黛安娜·多丝。就在她的旁边,有一处印刷剥落的地方,上面有用油性笔修补过的痕迹。

浩介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开始狂跳。

“这……这是……”他嘶哑着嗓子,咽了口唾沫,望向妈妈桑,“这是你的收藏吗?”

她露出略带踌躇的表情。“现在是由我保管,不过原来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的?那为什么会到了你手里?”

妈妈桑呼地吐出一口气。

“我哥两年前过世了。我会成为披头士的歌迷,都是受我哥的影响。他从小就狂热迷恋披头士,长大后也常说,总有一天要开一家披头士主题酒吧。三十来岁的时候,他辞去工作,开了这家店。”

“……这样啊。你哥哥是生病还是……”

“是的,他肺部得了癌症。”她轻轻按了下胸口。

浩介看了眼之前拿到的名片,她的名字是原口惠理子。

“你哥哥也姓原口吗?”

“不是,他姓前田。原口是我家那位的姓。不过我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单身,只是因为嫌麻烦,才没改回原来的姓。”

“前田先生啊……”

那就没错了,浩介确信。当初买下他唱片的那个朋友,正是姓前田。那么,此刻拿在手上的唱片,就是浩介自己的。怎么会有这种事?一面这样想,浩介一面又觉得,就算有其实也不稀奇。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小镇上,会想到开一家披头士主题酒吧的人本来就很有限。当他看到“Fab4”这个店名时,就该意识到很可能是朋友开的店了。

“我哥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妈妈桑问。

“没什么。”浩介摇摇头,“原来这些唱片是你哥哥的遗物啊。”

“没错。不过,也是前主人的遗物。”

“什么?”浩介脱口问道,“你说的前主人是……”

“这些唱片基本都是哥哥上初中时从同学那里买来的,总共有好几十张。听说那个朋友原本比哥哥还迷恋披头士,可是有一天却突然说想把唱片卖掉。哥哥自然很高兴,但也说太不可思议了……”说到这里,妈妈桑掩住了嘴,“不好意思,这种事很无聊吧。”

“不不,我很想听下去。”浩介舔了口威士忌,“说来听听吧,那个朋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她点了点头。“暑假结束后,那个朋友一直没来学校。实际上他是和父母一起连夜潜逃了。听哥哥说,他家里欠下了一大笔钱。可是到底也没逃得了,最后发生了悲惨的事情……”

“出什么事了?”

妈妈桑垂下视线,表情变得很沉重。她慢慢抬起头。“连夜潜逃后大约过了两天,他们自杀了。不过好像是强迫自杀。”

“自杀?就是说死了?谁和谁?”

“一家三口。父亲杀了太太和儿子,最后自己也……”

怎么可能!浩介好不容易才忍住大叫的冲动。“他是怎么杀死……太太他们的?”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让他们吃药熟睡后,从船上推落海里。”

“从船上?”

“他们夜里偷了条手划船出海。但父亲没死成,回陆地后上吊自杀了。”

“两人的遗体呢?太太和儿子的遗体找到了吗?”

这个嘛……妈妈桑侧头思索。“这我就没听说了。不过父亲好像留下了遗书,所以知道两人已经死了。”

“是吗……”

浩介将威士忌一口喝干,让妈妈桑再来一杯。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酒精既不能麻痹他的神经,也不能让他保持平静。

就算找到了遗体,应该也只是纪美子一个人。但既然遗书上写明杀死了妻子和儿子,即使另一方的遗体未能找到,引起警察怀疑的可能性也不大。

问题是,贞幸为什么要这么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往事。那天深夜,他从富士川服务区躲到运输公司货车的车厢里,踏上了逃亡生涯。

贞幸和纪美子发现儿子失踪后,一定很烦恼该怎么办。是忘掉儿子,按照预定计划继续潜逃,还是设法寻找儿子?照浩介的猜想,他们很可能会选择前者,因为根本没法找。

然而两人一样都没选。他们选择了自杀。

又一杯威士忌送到了浩介面前。他拿起啤酒杯,轻轻晃动,冰块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全家一起赴死这个念头,也许贞幸之前就曾经动过。当然,那是最后的手段。毫无疑问,是浩介的举动促使他下了决心。

不,不只是他。这应该是他和纪美子两人商量后的决定。

即使如此,为什么不惜偷船也要把纪美子沉入海中呢?

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把儿子一起“杀死”。如果是广阔无垠的大海,找不到遗体也不足为奇。

决定自杀时,父母考虑了浩介的处境。如果死的只有他们两人,儿子将来会怎样?

浩介打算怎样生存下去,他们无从想象。但他们显然想到,他会舍弃和久浩介这个名字和经历。如果是这样,他们绝不能影响他。

所以他们决定,把和久浩介这个人从世上抹去。

警视厅少年科的刑警、儿童咨询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还有其他很多人都想查出浩介的身份,可是谁也没能成功。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关和久浩介这名初中生的一切,早已从所有资料里悉数删除了。

趁夜潜逃前,母亲纪美子来到浩介房间说的那番话,如今重又回响在他耳边。“我就不用说了,你爸爸也是一切为你着想,只要能让你幸福,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些话并不是谎言。他能有今天,全是靠父母的一片苦心。

浩介摇摇头,呷了口威士忌。不可能有这种事。就因为摊上那样的父母,害得他饱尝艰苦,连本名都不得不舍弃。能够有如今的生活,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其他。

尽管这样想,后悔和自责的情绪依然涌上心头,这也是事实。

因为自己的逃走,导致父母别无选择。是自己把他们逼入了绝境。在逃走之前,为什么不再向他们提议一次呢?告诉他们,不要趁夜潜逃了,回家吧。全家人一起从头再来。

“您怎么了?”浩介闻声抬起头,妈妈桑正担心地看着他,“您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没事。”浩介摇摇头,“没什么,谢谢你。”

他的视线落在手头的信纸上。回头再看自己写的信,不快感在心头弥漫开来。信上通篇都是自鸣得意的话,没有任何价值,也感受不到对帮助过自己的人的敬意。什么“自己的人生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开创”!如果不是自己瞧不起的父母的牺牲,天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浩介撕下那页信纸,唰唰几下撕成碎片。妈妈桑忍不住“欸”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再待一会儿?”浩介问。

“可以啊,没问题。”妈妈桑微笑道。

他拿起圆珠笔,重新注视着信纸。

浪矢爷爷果然是正确的。只要全家同舟共济,一起回到正路上来也完全有可能—他想起了这句回答。就因为自己单独逃走,这条船失去了方向。

那么这封信该怎样写呢?自己没听建议离开了父母,两人随即自杀了,不如就这样如实相告?

不能这么做,还是不写出来的好。他旋即改变了想法。

自己全家自杀事件在小镇上造成多大的轰动,浩介并不清楚,但万一浪矢爷爷已经听说了呢?他也许会怀疑,该不会就是咨询者“保罗·列侬”一家,并为当初建议他和父母一起走深感后悔。

今晚的活动是为了祭奠浪矢爷爷三十三周年忌日。既然如此,就该让过世的老爷爷安心。虽然公告上称“希望各位直言相告”,但并不代表必须写出事实。重要的是告诉老爷爷他的意见是对的,这就够了。

思索片刻后,浩介写了如下的一封信。开头和刚才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浪矢杂货店:

我是大约四十年前给您写过咨询信的人。当时我用的名字是保罗·列侬,您还记得吗?

我咨询的问题是,父母计划连夜潜逃,并且叫我跟他们一起走,我该怎么办。您没有把这封信贴到墙上,因为是第一次收到真正的烦恼咨询。

您回答说,跟家人分开不好,应该相信父母,和他们共同行动。最后您又加上一句,只要全家同舟共济,一起回到正路上来也完全有可能。这句鼓励的话对我弥足珍贵。

我决定听您的话,跟父母一起行动。而您的判断是正确的。

详情我就不多说了,最后我们一家成功摆脱了苦难。虽然父母已于前几年去世,但我认为他们的一生过得很幸福。而我,现在也过着优裕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托了浪矢先生的福。为了表达感谢之情,我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读信的人,想必是浪矢先生的家人吧。如果这封信能成为三十三周年忌日的祭奠,我将深感荣幸。

保罗·列侬

反复看了几遍,浩介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浪矢爷爷的儿子曾经说过另一个夜逃少年的感谢信,跟自己这封信内容何其相似。当然,这只是巧合罢了。

将信纸叠好放进信封,一看手表,就快到零点了。

“拜托你一件事。”浩介站起身,“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寄信,很快就回来,到时可以再喝上一杯吗?”

妈妈桑浮出困惑的表情,看看信纸,又看看他,最后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浩介说了声“谢谢”,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万元钞票,放到吧台上。他不想让妈妈桑怀疑自己是找借口开溜。

从店里出来,浩介走在夜路上。周围的小酒馆都已关了门。

看到浪矢杂货店了。浩介停下了脚步,因为店门口有人影。

怀着惊讶的心情慢慢走近,发现那是一名身穿套装的女子,三十来岁。附近停着一辆奔驰。浩介朝车里看去,只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瓦楞纸箱,箱子里装着某位女歌手的CD,同样的专辑有好几张,看来是和女歌手相关的人。

女子把某样东西投进卷帘门的投递口后,转身准备离开。发现浩介时,她吃惊地僵住了,露出戒备的神色。浩介把手上的信封扬给她看,另一只手指了指卷帘门的投递口。她似乎明白了缘由,表情放松下来。无言地点头致意后,她坐上了旁边的奔驰。

今晚会有多少人来到这里呢?浩介思忖着。人生中浪矢杂货店具有重要意义的人,也许出乎意料的多。

奔驰开走后,他将信投入投递口。只听啪嗒一声,暌违了四十二年的声音。

浩介只觉得一身轻松。或许是因为一切终于画上句号了,他想。

回到Fab4,墙上的液晶屏已经插上了电源。妈妈桑正在吧台里操作着什么。

“你在干吗?”浩介问。

“我哥哥有段心爱的视频资料,不过好像没出正版,只有盗版里收录了一部分。”

“是嘛。”

“给您来点什么酒?”

“唔,跟刚才一样吧。”一杯布纳哈本送到了浩介面前。他伸手去拿时,视频开始了。刚把酒杯送到唇边,浩介倏地停下了手。他知道这是什么视频了。“这是……”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苹果公司大楼的屋顶平台。寒风呼啸中,披头士开始了演唱。这正是电影《顺其自然》的高潮一幕。

搁下酒杯,浩介凝视着画面。这部电影改变了他的人生。看了这部电影,他深深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何等脆弱。

可是……

电影里的披头士和浩介记忆中的有点不一样。在电影院看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心已经疏远,演出也是乱唱一气。但此时重看,感觉却完全变了。四名成员都在全力以赴地演唱,看上去也乐在其中。是不是就算解散已经近在眼前,一起演出时还是能找回过去的感觉呢?

在电影院看的时候,浩介之所以觉得演出很糟糕,大概是源于自己的心境。当时他已经不相信真情了。

浩介端起酒杯,喝了口威士忌,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为父母祈祷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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