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静子是体育大学的大四学生。她从高中开始练习击剑,最后成为有资格角逐奥运会入场券的选手。虽然上大学期间她基本上住在家里,但因为被指定为强化集训的选手,她整日忙于训练,出国比赛的次数也增加了,时常很久不在家。

不过静子这个夏天也在家闲着。因为日本政府抵制了她渴望参加的莫斯科奥运会,晴美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大受打击,见面后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许久没见的静子表情开朗,也没有回避奥运会的话题。据她说,她在资格选拔赛上被淘汰,那时就已经彻底放下了。

“不过那些已经获得参赛资格的选手真让人同情啊。”心地善良的她只有说到这里时,声音才透出忧郁。

晴美有两年没见过静子了。过去身材苗条的她,如今已是运动员特有的健壮体格。肩膀宽阔,上臂的肌肉比一般的男子还要发达。能够冲击奥运会的人,身体素质果然不一般啊,晴美想。

“我妈老念叨我说,我一进来,屋子都显得小了。”说着,静子皱了皱鼻翼。这是她从前就有的习惯动作。

晴美从静子那里听说浪矢杂货店的事,是在两人看完附近的盂兰盆会舞回家的路上。当时她们正聊着将来的梦想和结婚的话题,晴美突然问:“击剑和恋人,你会选哪个?”她是存心想给静子出个难题。

静子听后,停下了脚步,一眨不眨地望着晴美。在她的眼里,闪动着认真得令人吃惊的光芒。接着,她无声地流下泪来。

“咦,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对不起,要是惹你伤心了,我很抱歉!”晴美慌了,赶忙道歉。

静子摇摇头,用夏季和服的袖子擦去眼泪,重又露出笑脸。

“没什么。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她连连摇头,随后迈步向前。

此后两人都默默无语,回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长。

不久,静子再次驻足。

“晴美,我想顺便去个地方。”

“顺便?好啊,去哪儿?”

“去就知道了。没关系,不是很远。”

静子带她去的,是一家老旧的小店,挂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卷帘门紧闭,但单看外表,看不出来是因为到了打烊时间,还是已经关店歇业了。

“你知道这家店吗?”静子问。

“浪矢……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烦恼咨询尽管来找我,浪矢杂货店!”静子歌唱般说道。

晴美不由得“哦”了一声。“这我听说过,是朋友告诉我的。原来就是这里啊。”

她上初中时听说过那个传闻,但没有来过。

“这家店已经不开了,不过还接受烦恼咨询。”

“真的吗?”

静子点点头。

“因为最近我刚咨询过。”

晴美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只告诉你一个人。谁让你看到我流泪了呢。”说着,静子的眼睛又湿润了。

静子的一番话听得晴美目瞪口呆。和击剑教练坠入爱河、打算结婚就已经够让她吃惊的了,但最震惊的,还是那个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而静子明知他余日无多,依然为参加奥运会而奋斗。

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晴美说。

“因为喜欢的人得了不治之症啊。我绝对没法在这种状态下专心训练。”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静子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我想他也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才盼望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实现我的梦想,也实现他的梦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就不再迷茫了。”

而帮她摆脱迷茫的,就是浪矢杂货店。静子说。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一点也不敷衍,一点也不含糊。我被他骂得体无完肤,可也因此看清了自己的虚伪,所以能够果断地全心投入击剑。”

“是吗……”晴美望着浪矢杂货店老旧的卷帘门,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再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我也这么觉得。”静子说,“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也许平常没人住,但夜里过来收信。然后写好回信,天亮前放到牛奶箱里。”

“这样啊。”

为什么要特地这样做呢?晴美疑惑地想。但既然是静子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从那一晚起,她一直对浪矢杂货店念念不忘。原因无他,晴美自己也有很深的烦恼,却又无法和任何人商量。

她的烦恼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钱字。

虽然姨婆没有直接跟她说过,但田村家的经济状况已经相当糟糕。如果比喻成一条船,已经到了眼看就要沉没的地步,全靠用水桶舀出船舱里的积水,才能勉强浮在水面上。不用说,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田村家本来资产雄厚,拥有周围很大一片土地,但大部分都在这几年里卖掉了。原因只有一个:给女婿清偿欠债。全部还完后,女儿一家才离开,也才能接回晴美。

然而田村家的苦难并没有就此结束。去年年末,姨公患脑梗塞病倒,留下了右半身行动不便的后遗症。

这期间,晴美去东京上班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支援田村家。

可是薪水光支付生活费就花得七七八八,帮助田村家的心愿始终无法实现。

遇到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就是在她为此而心痛的时候。反过来说,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她很可能不会想去尝试。坦白说,她对陪酒这种工作是有偏见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为了报答田村家,她在考虑要不要辞掉公司的工作,全心全意去陪酒。

咨询这种烦恼也太乱来了,会让对方很为难—坐在从中学时代就一直在用的书桌前,晴美沉吟着。

但静子的烦恼也相当棘手,浪矢杂货店还是圆满地解决了。这样看来,对于自己的问题,人家或许也会有很好的建议。

犹豫也不是办法,先写信看看吧—就这样,晴美决定写信去咨询。

把信投进浪矢杂货店的投递口时,晴美心头掠过一抹不安。真的能收到回信吗?据静子说,她收到回信是在去年,没准现在这里已经没人住了,自己写的信只会徒然留在废弃屋里。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晴美心一横,把信投了进去。反正信上没写自己的名字,就算被别人看到,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第二天早晨过去看时,牛奶箱里果然放了一封回信。如果里面空空如也,她会很失落,但真的拿到手里,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看完信,晴美心想,原来如此,静子说得没错。信上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有任何修饰。既没有顾虑也毫不客气,简直就像是故意挑衅自己,让自己生气一样。

“那是浪矢先生有意这样做的,为的是激发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让你找到正确的道路。”静子如是说。

就算这样,晴美也觉得未免太过分了。她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去陪酒的,对方却认定她只是迷恋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罢了。

晴美立刻写信反驳,说她之所以想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陪酒,并不是为了过上奢侈的生活,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开店。

然而浪矢杂货店的回信却看得她愈发焦躁。信上竟然对她的认真程度表示怀疑,还说什么如果想报答照顾过自己的人,结婚组建幸福的家庭也是一种方法,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晴美转念一想,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因为隐瞒了重要的事实,对方也就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于是在第三封信里,她在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实情。从自幼生长的环境,到恩人现在的窘况,她都如实相告,对自己今后的计划也和盘托出。

浪矢杂货店到底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呢—她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地把信投进了投递口。

回到家时,早饭已准备好了。晴美在和室的矮桌前坐下,开始吃饭。姨公躺在隔壁房间的被褥上,秀代用汤匙喂他吃粥,又拿长嘴壶喂他已晾凉的茶。看着这一幕,晴美心里又焦躁起来。她一定要帮助他们,她一定得想办法。

吃完早饭,晴美立刻回到自己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展开信纸,和以前一样,依然是一行行算不上好看的字迹。

但这封信的内容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迷途的小狗:

第三封信已经读过了。你面对的艰难处境,还有你真诚地想报答恩人的心意,我都充分了解了。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你说他协助过餐厅开业,是什么样的店,怎样协助的,你具体问过吗?如果他带你去那几家店参观,你要让他在非营业时间陪你过去,跟店里的工作人员聊一聊。

那个人向你保证过,将来你的店开业的时候,他一定会帮忙吗?即使你们的情人关系被他太太发现,他也仍然会信守诺言?

你打算跟他一直保持关系吗?当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你怎么办?

为了拥有雄厚的财力,你准备继续陪酒,并且希望有一天自己开店。那么只要能让你有钱,别的方法你也愿意接受吗?还是说出于某种原因,一定要走陪酒这条路?

如果除了陪酒,还有别的方法让你经济优裕,而浪矢杂货店会把这种方法教给你,你愿意完全听从浪矢杂货店的指示吗?指示里面可能包括“不做陪酒小姐”、“不给可疑的男人当情人”等内容。

请你再写一封信,回答我上述的问题。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帮你实现梦想。

你会觉得这种事难以置信吧?但我绝对不会骗你。说到底,骗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

我们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无法联系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

浪矢杂货店

走第三拨客人后,晴美被麻耶带到了员工洗手间。她比晴美大四岁。

一进洗手间,麻耶就揪住了晴美的头发。

“我说,你别仗着年轻就得意忘形!”

“怎么了?”晴美疼得皱起了眉头。

“还怎么了,谁叫你跟别人的客人眉来眼去?”麻耶撇着涂得血红的嘴唇说。

“跟谁了?我没有啊。”

“少跟我装蒜!瞧你对佐藤老爹那个热乎劲儿,他可是我从以前的店里拉来的客人。”

佐藤?跟那个胖子眉来眼去?开什么玩笑,晴美想。

“他跟我说话,我就回答他了,只是这样而已。”

“撒谎!明明就是一副骚样儿!”

“既然是陪酒,对客人亲切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还狡辩!”麻耶松开她的头发,同时砰地当胸一拳。晴美后背撞到了墙上。

“下次再这样,我可饶不了你!给我记好了!”

麻耶说完哼了一声,出了洗手间。

晴美照了照镜子,发现头发被弄乱了,于是伸手理好,努力让僵硬的表情恢复自然。她才不会因为这点打击就气馁。

从洗手间出来,她被安排到另外一桌,那里坐着三个看上去很阔绰的客人。

“哟,又来了个年轻姑娘。”秃头男人望着晴美,色眯眯地笑了。

“我叫晴美,请多关照。”晴美看着男人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席上另外一个比她资深的陪酒小姐,虽然脸上堆着笑容,投过来的视线却冷冰冰的。这个女人之前也找过她的茬,警告她别太出风头。我才不管呢,晴美暗想。既然干了这一行,不能讨客人欢心还有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富冈信二一个人出现了。他身穿灰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没有一丝赘肉的体型让人看不出他已经四十六岁了。

他照例点了晴美的台。

“赤坂有一家很有情调的酒吧。”富冈将兑水的威士忌一口饮尽,压低声音说,“每天营业到早晨五点,全世界的威士忌应有尽有。最近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刚进了上等的鱼子酱,让我务必赏光,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晴美很想去见识一下,但她还是双手合掌道歉。

“不好意思,我明天不能迟到。”

富冈怏怏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叫你早点辞职。你是在什么公司上班?”

“一家文具制造公司。”

“在那儿做什么?就是些日常事务吧?”

嗯,晴美点点头。其实连日常事务都算不上,纯粹就是打杂。

“怎么能被那点可怜的薪水束缚住呢?青春年华不会再来,为了你的梦想,也要有效利用时间。”

嗯,晴美再次点头,然后望向富冈。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您上次说过要带我去银座的一家酒吧餐厅,听说那家餐厅开业的时候,您做过很多准备工作。”

“噢,那家店啊。没问题,随时奉陪。你想什么时候去?”富冈探身问道。

“可能的话,最好在非营业时间去。”

“非营业时间?”

“是啊。我想和店里的工作人员聊聊,也想参观一下后厨。”

富冈的脸色倏地黯淡下来。“这个有点……怎么说呢……”

“不行吗?”

“我一向是把工作和私事分开的。要是因为我和他们关系不一般,就带外面的人参观后厨,恐怕店里的工作人员也会不愉快。”

“啊……这样吗?我明白了。抱歉提了过分的要求。”晴美低下头。

“没关系,只要以客人身份去就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这两天就去吧。”富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

这天夜里,晴美回到高圆寺的公寓,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富冈叫了出租车送她。

“我不会要求去你家里。”在车上,富冈还是常说的这句话,“那件事你考虑考虑吧。”

他指的是做情人的事。晴美暧昧地笑了笑,含糊过去。

一进房间,晴美就拿起玻璃杯喝水。她每周去店里上四天班,回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了,只有剩下的三天有时间去公共浴池洗澡。

卸了妆,洗过脸,她翻开记事本,查看明天的日程安排。明天早上有个会议,为了准备茶水,必须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到公司。也就是说,顶多只能睡四个钟头。

把记事本放回包里,她随手拿出一封信。展开信纸,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封信她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内容早已深印在脑海里,但她还是每天都要看上一次。这是浪矢杂货店的第三封回信。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这也是晴美暗自怀疑的问题。尽管怀疑,却又不愿去想。假如富冈的话都是谎言,她的梦想就更遥不可及了。

但是冷静想来,浪矢杂货店的疑问确有道理。倘若做了富冈的情人,万一这层关系被他妻子发觉,他还能信守诺言帮助自己吗?恐怕很难,任谁都会这么想。

还有今晚富冈的态度。坚持公私分明不足为奇,但当初可是富冈主动提出要带她去店里,让她看看自己工作时的风采。

这个人果然还是靠不住,晴美不由得想。但这样一来,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她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信上有这样一段话:“如果除了陪酒,还有别的方法让你经济优裕,而浪矢杂货店会把这种方法教给你,你愿意完全听从浪矢杂货店的指示吗?”紧接着又说:“根据你的回答,我会帮你实现梦想。”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禁不住纳闷。这口气活脱就像是骗子在恶意设局,要是放在平时,她理都不会理。

可是写这封信的是浪矢杂货店,解决了静子烦恼的人。即便没有这层背景,此前的书信往来也让晴美逐渐信任他。他从来不含糊其词,也从不照顾别人的情绪,总是一针见血地抛出意见。这种态度固然让人觉得不够圆融,但同时也给人以诚实的感觉。

信上说得没错,欺骗晴美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全盘相信。真要有这种包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用辛苦谋生了。浪矢杂货店的店主不发大财才怪。

因为盂兰盆节的假期已经结束,最终晴美没有回信就回了东京。随着重新开始陪酒,她又过起了身兼二职的生活,白天是公司职员,晚上做陪酒小姐。老实说,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好想赶快辞职啊,这个念头她差不多三天就会动上一次。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很在意。晴美看了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是九月十日,星期三。

据信上说,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过了这个时间,就再也无法联系了。十三日是这个星期六。为什么只能通信到这一天呢?莫非烦恼咨询将在这一天终止?

不如同意听从他的指示好了,晴美心想。先听他详细说明办法,再决定要不要付诸实施。反正答应的事也不一定要遵守,就算违背承诺继续陪酒,对方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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