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犯了事的官员们来说,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以前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这地方危险,是因为诏狱之中有各种骇人听闻的刑罚。犯官们进了这地方,大部分都要开口招供。

说这地方安全,是因为诏狱戒备森严。官员犯案,难免会有人想让他们闭嘴,杀人灭口。进了诏狱有如买了一道保命符。想在诏狱中上西天,除非有皇上有旨意。犯官们完全不用担心被灭口。

可几个月前,丁旺在诏狱之中被人毒杀。

几个月后,前任盐运使吴良庸亦在诏狱中被人毒杀。

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里,有内鬼。

贺六的脑袋有些疼。他刚才还想上报指挥使陆炳,审讯吴良庸,让他供出四方茶楼的幕后黑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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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庸死了,线索就断了。

贺六对王副使说:“其实作废私下买卖的盐引,是你们盐运衙门的职责。王副使,你作废这批盐引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罢了。至于那五千两银子——四方茶楼钱多人傻,他们乐意给你,我们锦衣卫才懒得管这闲事呢。罢了罢了,我们先走了。”

王副使如获大赦,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贺六和老胡出得盐运衙门。

二人刚回钦差行辕,浙直总督胡宗宪便找到了二人。

“出大事了!”胡宗宪道。

胡宗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他说“出大事”了,就一定有大事发生。

贺六问胡宗宪:“出了什么事?”

胡宗宪道:“台州出了通倭大案!戚继光在台州沿海查获了满满三大船私盐。倭国运过来的私盐!大明这边的买家,跟倭寇交易时被戚家军的人人赃并获!买家竟然是盐商总会的会首马步塘!”

贺六大惊失色:“马步塘?一个世代经营官盐生意的守法商人竟然跟倭寇买私盐?”

胡宗宪点头:“通倭即谋反。浙直地面出了谋反大案,我这个做总督的自然该一查到底。可那马步塘是盐商总会的会首,抓了他,盐市必然大乱。国库空虚,全指着从盐市收的盐税支撑呢!盐市乱了,朝局自然也乱了。”

贺六问:“马步塘现在何处?”

胡宗宪道:“正押往扬州呢。”

贺六又问:“胡部堂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胡宗宪道:“老六,查办谋反案是你们锦衣卫的看家本事。我希望你能介入,处理这宗通倭案。我正为戚家军、俞家军军饷的事愁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分心管这桩案子。我的要求很简单,可以严办首恶,但这案子处理的结果,绝不要殃及那些守法的盐商。私盐贩子挣了钱,都揣入了自己的腰包。那些守法的盐商挣了钱,倒有一多半儿要交给朝廷。”

贺六笑了笑:“我且试着管一管吧。”

六天后,扬州府衙大牢。

那位盐商会首马老板,带着大枷、脚镣,在大牢之中吃力的啃着一个发黄的窝头。

牢门打开,贺六走进了牢房。

“马老板,别来无恙。”贺六对马步塘说。

马步塘将啃了一半儿的窝头扔到地上:“贺大人,你看我像无恙的样子么?”

贺六开门见山的问:“你为什么要跟倭寇买私盐?”

马步塘叹了口气:“因为我这个所谓的‘江南首富’,已经被朝廷强行摊牌的一笔又一笔捐弄的快倾家荡产了!”

贺六道:“马老板何出此言?”

马步塘道:“朝廷一向视我们盐商为装银子的匣子。朝廷周转不济,要用银子,一向是随手就从银匣中取银子——强行向盐商摊牌各种名目的捐税。我算了一笔帐,这十年之间,光我马步塘就为朝廷认了一百七八十万两的捐。出盐的季节已经到了,我手里的银子却只剩下了区区三万两。到盐农手里收盐,然后买盐引,卖官盐。。。三万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呢?我只能铤而走险,跟倭寇低价买私盐,放到我的盐行里,当作官盐去卖。唉,可惜我的运气差了一些,被戚将军的人抓个正着。”

贺六道:“糊涂啊马老板!你若从浙、直当地购买私盐,罪名仅仅是倒卖私盐。至多本人掉脑袋。跟倭寇买私盐,却成了通倭,要满门抄斩的!”

马步塘笑道:“从浙、直当地买私盐?你可知道,在江南之地,有一个私盐贩子们组成的联盟,名曰‘盐帮’。他们控制了整个浙、直的私盐生意。他们绝不会让一粒私盐落到盐帮之外的人手里。”

贺六问:“盐帮?上次见你怎么没听你提及过?”

马步塘苦笑一声:“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上回见面,我不告诉大人是怕多生事端。不过如今我已是通倭重犯,反正是个死,不如死前拉着那些逼得我们正经盐商活不下去的人一起陪葬。”

贺六道:“嗯,那马老板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马步塘道:“江南有六个最大的私盐贩子。这六个私盐贩子的身份隐秘。他们组成了‘盐帮’。他们先从盐农手里买来私盐,而后再去那四方茶楼低价买非法的盐引。将私盐披上官盐的外衣,行销往两京一十三省。因为四方茶楼的盐引价格只有官价的一半儿,所以他们的成本比我们低了一半儿。价格比我们低一成,赚的却比我们多四成。同样都是有盐引的‘官盐’。他们卖的价低,我们这些正经盐商卖的价高。老百姓自然买他们的。把我们这些正经的盐商挤的快活不下去了。”

贺六问道:“盐帮的六个私盐贩子身份隐秘?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马步塘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只知道其中一个私盐贩子的真实身份——那就是你们南京锦衣卫的镇抚使吕达!”

贺六追问:“你如何知道那位吕镇抚使是六大私盐贩子之一?”

马步塘道:“因为他在两年前曾拉我如果伙,让我做盐帮里第七个人!我那时傻啊。觉得自己是世代的官盐商人。做私盐贩子对不起我马家的列祖列宗!现在想想,真是可笑的很。朝廷已经快榨干我们这些官盐商人身上的油了,我还装什么清高呢?当时如果我入了伙儿就好了。何必巴巴的跑去跟倭寇买私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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