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六扇门有位女捕快,陆绎其实早就听闻,但却不曾在意过,直到那日。
兵部司务厅丢了蓟州布防图却不敢言语,捂了好几日,直到实在捂不住了,才急急禀报。此时司务厅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踪数日,要寻他不易。正好曹昆还与一宗杀妻案有牵连,想来六扇门那边就算没未抓人,也应该有线索。此事甚是急迫,他便亲自往六扇门走一遭。
快到六扇门时,他便看见有两名捕快押着一男一女进门去,之前他见过曹昆的画像,一眼便认出那男子与画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马,命岑寿牵着马在外间等候,他则带着岑福入内,亮出制牌,说明来意,差役引他们往侧堂等候。
还未至侧堂,他便隐隐听见壁屏后传来的声音
“我和大杨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还没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不太好吧?”清脆的女声,想来就是方才押着曹昆进门的女捕快。
紧接着便是喝斥她的男声:“我告诉你,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已能听出她语气中压抑的气恼。
陆绎皱了皱眉头,六扇门中杠头多他是知晓的,素日与锦衣卫之间磕磕碰碰也难免,没想到连个小小女捕快都这般不识实务。
引路的差役也听见了里头的对话,面上颇为尴尬,正好旁边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经过。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杨,你进去说说,让他们赶紧把人带出来,经历大人亲自在这里等着呢。”
老捕快“嗯、嗯”两声,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头里去了。
差役转向陆绎,陪着笑道:“陆大人,你到侧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愿再听里头的纠葛,陆绎微微颔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进去之后不久,曹昆与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颇殷勤的捕头押了出来交给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将人带回了诏狱。
对于刑讯一事,他向来并不热衷,并非是心肠软,而是人在**极致之下的惨叫声总是刺得他脑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镇抚司停留,大多时候留在南镇抚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内,周遭斑驳干涸的血迹让他心惊肉跳。
“我、我、我没犯事儿,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陆绎往太师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觉得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飞快。
陆绎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这样吧,你可以问我,十个问题,以此来猜一猜你为何在这里?”
曹昆谨慎地看着他:“我问?”
陆绎点点头。
从隔壁刑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曹昆毛骨悚然,陆绎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和兵部司务厅有关?”他迟疑着问道。
“对。这是第一个问题。”
“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对,这是第二个问题。”
曹昆犹豫了很久才接着问道:“丢的是什么?”
“蓟州布防图,这是第三个问题。”陆绎始终极有耐心。仅从曹昆所问的三个问题,他已经能确定下来,蓟州布防图的失踪与他有关,抓对人了。若是一个无辜的人,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而曹昆显然对此事心知肚明。
“你们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对,这是第四个问题。”陆绎微微一笑,“才四个问题你就知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现下该我来问你了,蓟州布防图眼下在何处?”
曹昆惊慌道:“我、我不知晓,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找错人了。”
又是一声惨烈之极的嘶吼,穿透薄墙,直刺耳膜,陆绎皱了皱眉头,看向他,耸耸肩道:“刑具都是现成的,我倒是不想费事,你也别逼我。”
曹昆面上犹豫不决,口中断断续续道:“我不知晓、真的真的不知晓”
陆绎望了眼岑福,岑福会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迹斑斑的条凳上,陆绎自己则起身出了刑室。
才过了一盏茶功夫,岑福就出来了,禀道:“他招了,说是已经卖了,但他也不知晓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里替人断字算卦的道士来与他接头。”
“住处呢?”
“他说不知晓,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谎,”岑福禀道,“不过,我已经叫人继续审讯。”
“卖了?”陆绎思量片刻,吩咐道,“这样,你派人扮成塞外蛮族,放出风去,就说想高价买,把人引出来。”
“卑职明白。”岑福快步离开。
刑室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声音便是出自曹昆。陆绎皱了皱眉头,便出了诏狱。
近黄昏时,岑寿匆匆来报,说已经有人来传话,说是要先收到银子再给布防图,开价五百两。要求把银子在戌时放到土地庙里头,然后站着金水桥头等候,自然有人会把布防图交到手上。
“五百两,倒是个实诚价。”陆绎冷哼了一声。
他遂命人装了一箱子石头放到桥洞中,然后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热闹之时,一名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手中还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庙附近。
那土地庙颇小,只有半人来高,算命先生趁旁边无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锦衣卫料定就是他,冲出来欲擒。不料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却是不错,当即打翻两人,夺路而逃。
京城夜市颇为繁闹,人群挤挤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边酒楼内的陆绎听到禀报之后,再赶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踪影,只能分头沿着大街一路搜寻下去。
陆绎一直追至金水桥头,忽在嘈杂声中辨认出铃杵的响动,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飘飘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无声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脖颈还有一道带血的抓痕,显然是方才与人动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机敏,陆绎虽未穿飞鱼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往前疾步行去。
见陆绎跟上,他见势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着衣袖朝陆绎刺来。
已经能确定是此人无疑,陆绎懒得与他纠缠,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这一揣不要紧,只听见乒乒啪啪一连串声音,木头与碗碟的碎裂声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么小摊子,陆绎抢上前,正看见算命先生扬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挥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伤无辜,陆绎飞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鲜血,双手撑地勉力支撑着。
“说!把密报藏在哪里?”一脚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脱手而落。
他颇嘴硬:“不知道。”
陆绎再稍加气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脚下格格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已是凄厉之极。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绎目光闪过寒芒,五百两银子就肯卖的情报,这会儿宁可废了手都不肯说,正待再给他些颜色瞧瞧,旁边忽有人插口。
“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办案时最不喜人多事,陆绎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示意旁人退开。
见着锦衣卫腰牌,果然围观众人各作鸟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见锦字腰牌,面色大变。
岑寿领着几名手下匆匆赶到,向他禀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动刑时手下没个轻重,陆绎暗叹口气,偏偏这时又听见方才多事的女声,声音里头还带着些许哭腔。
“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陆绎之前便已看见地上被砸的豆干摊子,尚冒着热气的豆干和各色酱汁洒了一地,他不堪其烦地皱了皱眉头,先命岑寿将算命先生押回诏狱。
知晓诏狱之恐怖,加上刚刚听说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愿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过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岑寿“啊”了一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陆绎摇了摇头。
“搜身!”陆绎命道。
先将带毒的匕首仔细包起,岑寿一挥手,几名锦衣卫上前仔仔细细地搜算命先生的身,从发髻到脚底,无一处放过
陆绎凝目看着他们的动作,身后却传来低低私语。
“活做得还挺细。”男声道。
“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声,语气却已大不相同,带着些许轻蔑,“咱们衙门”四个字引起陆绎的注意。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许耳熟,微微侧头
“陆大人,没有!”
搜寻结束,并未在算命先生身上发现他们要找的蓟州布防图。
陆绎微微皱眉,眼下曹昆与他都死了,却找不到布防图,着实麻烦,身后却又传来窃窃私语。
“你猜他们在找什么?”说话的应该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声音虽轻,仍可听清大案两个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长又慢,显然对锦衣卫有讥讽之意。此时陆绎已经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门内押着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对锦衣卫颇有不满,只是这豆干摊子跟她又有何关系?
陆绎侧头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时他才看见她生得颇为清秀,双目灵动之极,倒与他预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样。
她立时朝他诚恳道:“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岑寿上前:“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陆绎正待开口,便听见她居然在此时提高了嗓门。
“咳咳,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这下,不光是陆绎,连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都听见了,皆转头来看什么人居然敢在此时呱躁。
陆绎冷眼看着,见她不仅丝毫不惧,还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们看满地的豆干。
“二两银子就够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样,陆绎就知晓她肯定是多要了,虽然二两银子也不算多,但连这种小钱都想多敲一点,这六扇门的捕快也是穷出花样来了。
“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岑寿朝她吼道,他来得迟,并不知晓这豆干摊子是怎么被砸的。
她不依不饶道:“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为了公事烦恼,现下还摊上这么个纠缠不清的婆娘,岑寿作势欲打,想着吓唬吓唬她。
陆绎摆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给她银子让他们滚!”
岑寿无法,只得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银子,未再拢6崩肟故歉纱唷v皇悄墙挪街峥欤猿鏊闹谢对茫宦揭锸杖胙壑校幻舛粤让庞械闱撇簧稀
行出几步之后,她忽然刹住脚步回头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她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再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陆绎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话已说完,她便与那大个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观察力这般敏锐,陆绎复站起身,吩咐道:“你们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桥,桥上桥下都要搜,尤其是桥下的暗处,桥洞缝隙之类的地方不可放过。”
岑寿不解:“大公子,她只是个卖豆干,她说的话怎能当真?”
“她是六扇门的捕快。”陆绎催促道,“你们快去吧!”
虽然不明白一个卖豆干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六扇门的捕快,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二两银子去,但大公子的话不敢不听,岑寿遂率人去细细搜查。
半个时辰之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总算是虚惊一场。
再遇见她时,便是数日后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陆绎之前便已得知随行的捕头是杨程万,且知晓那女捕快唤作袁今夏,正是杨程万的徒儿,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个便是杨程万的儿子杨岳,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前后脚当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颇早,等了半个多时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和杨程万等人才登船。
原想着先去与刘相左照个面,他刚刚行至船舱口,便看见袁今夏与杨岳两人扒在船舷边说话,正夸河里头的野鸭
脚步微滞,他看见杨岳塞了个油纸包给她,听见她预支了两个月的月俸,居然还因缺钱不吃饭
她到底是有多缺钱?
身旁有船工经过,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不解他为何立在此处不进不出。陆绎踌躇片刻,转身回了船舱,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厢的两人无知无觉,还在闲聊之中,正说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连弟弟每年的束都可以省下来。陆绎听得有趣,碍于尚有船工往来,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抿茶做掩饰。
直至她无意中转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甲板上还有他。
明明眼角瞥见,他仍佯作未看见,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双目只看着江景,等着他们自己来见礼。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杨岳。
“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然后才是她,上前施礼,语气中透着不得已:“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着袅袅茶香,氤氲水汽看见她。比起那夜,她现下规规矩矩地穿着捕快的红布罩甲,内着青衣,头上还带着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
“嗯”他淡淡问道,“杨程万,杨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上前答道。
陆绎抬手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让杨岳带路,端着的茶碗故意往旁边一递,让她接着。知晓她瞧不上锦衣卫,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锐气,对她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之后,他与杨程万之间的谈话并不顺利,杨程万虽始终客客气气,不失恭敬,但无论言语还是举止,都透着疏远,显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里,王方兴所押送的生辰纲丢失。陆绎原本想看看杨程万究竟有多少能耐,却被他以眼疾推脱,只让袁今夏和杨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数语,此番他算是真正见识到袁今夏细致入微的勘察能力,从船上残留的气味,再到地上的蜡油、墙上的微小划痕,她虽未亲见,却能说出箱子的材质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后,对于贼人究竟是谁,被杨岳截去了话头,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过去。
陆绎估摸着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问,料他二人也不会如实相告。回站船后,他眼看两人进了杨程万的船舱,沉吟片刻,便先隐在暗处。
不多时,他便看见袁今夏和杨岳诺诺地退了出来。
打着呵欠想回舱的杨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么了?”
“嘘我想下水瞧瞧去!”
陆绎闻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纲在水下?
杨岳连连摇头:“爹说了,不让咱们插手。”
杨程万不许他们插手?为何?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待见仇鸾,压根就不愿帮他找到生辰纲;又或者,杨程万在他面前,不愿显露锋芒,是在提防他?陆绎不禁眉头微皱。
这厢,杨岳与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说不拢,她抬腿就走。
陆绎看着杨岳无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嘱他,“要紧的是,别让人发觉。”
“明明是个官家,偏偏做一副贼样,何苦来。”杨岳咕哝着。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纲?陆绎面色沉了沉,看着两人都上了甲板,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舱房,换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着,但对于藏匿生辰纲的所在,说实话,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么地方?
他潜入水中,往王方兴那条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见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见他的出现,她样子委实有点滑稽,先是愣住,然后开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后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换气。
陆绎不傻,知晓她想趁机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颇赏识地看了一会儿她手足乱蹬的憋气状。其实演得一点不像,他在诏狱多时,憋气的人什么模样再清楚不过,她这样子倒是一脸的做贼心虚。
总算等到她老实下来,识相地不再逃走,陆绎这才松开她,游到她方才折腾的那块船板,细细端详,然后力灌于拳,将那块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来,看见了内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这里面!这艘船这么大,船底有上百块船板,她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块船板?陆绎转头去看她,她只盯着箱子,似浑然不觉。
此番陆绎出门,未带手下,连岑福和岑寿也未跟着来,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后,见袁今夏水性着实不错,船上还有杨岳接应,遂命她将其他几口箱子也都尽数搬上船来。
他回船舱换过衣衫,打开生辰纲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贵重之物比比皆是,显然仇鸾在边塞也没闲着,能贪的他恐怕一点没放过。
门被轻轻叩响,料想是袁今夏与杨岳,他道:“进来。”
她进来时,陆绎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头发尚湿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着倒叫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意来。毕竟是个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里头冻着了。陆绎平素差遣人惯了,方才让她把箱子都抬上来,并未多加考虑,忘了她还是个姑娘家,现下不由稍有些许悔意。
偏偏她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双目骨碌碌直盯着樟木箱子,与杨岳窃窃私语:“瞧,点翠银狮子!”
“金狮顶麒麟壶、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怕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
她啧啧而叹,双目那叫一个熠熠生辉,陆绎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底甫升起的一点点怜惜也荡然无存。
“你二人偷着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他冷着面问道。
他这一问,袁今夏与杨岳顿时急了,连声解释,颇有些语无伦次。
亏了还是捕快,被人一问竟这般慌张,陆绎暗自好笑,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说。”他让看上去老实些的杨岳先回答。
“嗯、嗯是这样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蜡,哦,不对,是地上有蜡还有那些痕迹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就猜”杨岳结结巴巴道。
陆绎忍无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说。”
她有点无赖地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盯着她,道,“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她干笑两声。
陆绎目光未有稍移,仍旧盯着她。
她只得一条一条地将各种发现和推测如实道来,未再隐瞒。
“你已经推测出来,却着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绎慢悠悠道。
“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她讨好地朝他一笑,“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还是一只没道行的小狐狸,陆绎不由暗暗好笑。他让杨岳去把王方兴请过来时,见她站在哪里无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两句,看她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硬忍着,他无端生出些许惬意来。
沙修竹是个北方汉子,且没经过多少事儿,看见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陆绎再稍稍一诈,他就误以为事情已经败露,坦然认了。陆绎心知,此事虽是他做的,身后却一定还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窗下还有人在偷听,陆绎知晓是何人,心中暗自恼火。这两个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听了杨程万的授意,竟然胆大到来听他的墙角。
沙修竹性情倔强,不肯说出同伙究竟是谁。陆绎瞥了眼窗口,骤然出腿,疾电般扫向他的腿
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沙修竹惨叫倒地。
陆绎面色不改,转向窗外,正对上袁今夏吃惊的双目。此举,一来给这两个小捕快一点警示,莫再作这等越逾之举;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陆绎此行未带随从,袁今夏与杨岳二人连他的壁脚都敢听,显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让他行动不便,便是有人来搭救也要多费些事儿。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将沙修竹带回底舱关押,然后径直去叩了杨程万的舱门。
“陆大人?”杨程万一瘸一拐开了门。
陆绎温文尔雅地有礼道:“令徒二人不知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故而心存芥蒂?”
杨程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朝陆绎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大人千万莫要误会。小徒顽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责,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
“前辈言重了,”陆绎风轻云淡地笑道,“言渊年轻,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杨程万忙道。
“既是误会一场,那么前辈好好歇息,言渊就不打扰了。”
陆绎转身走了,留下杨程万在原地眉头深皱。
杨程万也曾是锦衣卫,他知晓,锦衣卫行事时盯梢窃听是家常便饭,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却是犯了大忌。没想到杨岳和今夏竟然会如此不识好歹,敢跑到陆绎的窗下偷听,凭陆绎的官阶身份,要收拾这两个小兔崽子轻而易举,还肯来告诉他一声,已是给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刚刚开始,得让陆绎消了这口气才行,不然只怕以后杨岳与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亏。
正想着,杨程万就看见了磨磨蹭蹭过来的徒儿,暗叹口气,板起脸来,有意重重道:“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爹爹,孩儿知错了!”杨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连忙跟着跪下:“头儿,您别听那位陆大人瞎说,其实我们”
她话未说完,就被杨程万狠狠一瞪,只得收了声。
“头儿,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们好好反省,也是为了做出样子给陆绎看,杨程万不理会他们,砰得把门关上,任由他们在外头跪着。
这日,陆绎上下楼梯几次,远远就能瞥见两个小捕快跪在杨程万门口,他心中知晓杨程万是为了做样子给自己看,但这二人连自己的墙角都敢偷听,当真是不知轻重,也该好好受些惩戒才是。
何况,不过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经轻饶了他们。
直至日暮时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补充淡水和食物。陆绎靠在船头看落日,同时留意着此处码头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伤,同伙若是讲义气之人,只怕今晚就会来救他。
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踱过来,与他闲聊了两句。陆绎请他同去用饭,杨程万推脱不过,两人便一同往里行来。
“他们这是”看见今夏二人跪着,陆绎故作诧异状。
“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经历大人。不必理会他们。”
陆绎瞥了眼袁今夏,见她低眉垂目,一声不吭,倒是难得一见的乖顺模样。果然让她受些教训是应该的。
“一场误会,小事而已,前辈无须介怀,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言渊如何过意的去。”陆绎含笑对杨程万道。
这句话,杨程万已等了许久,两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进的,他早就心疼了。现下好不容易听见陆绎这么说,便顺坡下驴道:“既是经历大人发话,就饶了他们便是。听见没有,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今夏扶着船壁艰难起身,转向陆绎,口中道:“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话未说完,双腿压根使不上劲站直,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晓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陆绎下意识就要出手去搀扶她,幸而及时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她拐着腿,与杨岳走了。
杨程万叹了口气:“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让大人看笑话了。”
陆绎微微一笑:“前辈过谦了,昨夜生辰纲一事,还得多亏了他们俩才能找回来,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他们俩,不惹祸我就安心了。”
沉沉夜幕中,一叶小舟消无声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个人影如猫般跃上船来,轻盈无声。
隐在暗处的陆绎一直等到那人潜入船舱,这才现身,跃上那人的小舟,取过桨杆,对着船底接缝处,猛力一戳,桨杆戳穿船底,河水哗哗地漫上来。
靴底微湿,他一个鹞子翻身,复回到站船上,靠着船舷等待着。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船舱口才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陆绎转过身,看向蒙着面的大高个:
“你的手脚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废了沙大哥的腿?”
陆绎压根就没有理会他的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九节鞭上,淡淡道:“九节鞭是个易攻难守的,你没带别的兵刃么?
“爷就是空着手,也能废了你!”
话音刚落,蒙面人便抢先动起手来。两人你来我往,九节鞭舞得烈烈生风,他的功夫不弱,陆绎存心想试出他的来历,故而并未尽全力。
出乎陆绎意料的是,数招之后,竟然看见沙修竹挟持着袁今夏出来了。一个断了腿的囚犯居然能挟持一名六扇门的捕快?
看见匕首架在袁今夏脖颈上,陆绎脑中的想法是:六扇门的捕快是猪么?她是存心的吧?怎么能蠢成这样!
“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沙修竹将匕首往她脖颈上顶了顶。
陆绎瞳仁缩了缩。
“这位哥哥,你最好冷静点。”
她倒是很冷静,陆绎暗叹口气,用冰冷的语气道:“我早就猜到,你与他们是同一伙人。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么?”
她呆了一瞬,立时向他恳切道:“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们挟持”
陆绎冷冷打断她:“不必再做戏了,你们不如三个一起上,我还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又从旁攻上来,他的功夫不弱,陆绎不得不先对付他。
沙修竹始终把刀架在袁今夏的脖颈上,紧张地关注两人打斗,生怕蒙面人吃亏。
陆绎一边对付蒙面人,一边还听见袁今夏在抱怨沙修竹:
“别看了,你还指着他们俩打出朵花来,小爷算是被你们坑苦了。”
她居然还在抱怨,而不是赶紧想法子脱身?陆绎此时的心声是:这丫头当捕快是怎么混到现在的?
沙修竹与蒙面人喊来喊去,无非是兄弟义气之类的话,陆绎趁势急攻了几招,在蒙面人身上划出几道血口子。
正在这当口上,杨岳冒出来了,陆绎原指望他把袁今夏救下来,没想到,他居然还给沙修竹让了条路出来。
陆绎要想拦住沙修竹,朝蒙面人不再手下留情,九节残鞭闪电般攻向蒙面人的咽喉——突然之间,袁今夏跌过来,正挡蒙面人前面。
根本来不及多想,陆绎瞳仁一缩,急撤内力,胸口被撤回的内力重重反噬,痛得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而已无内力支持的九节鞭堪堪划过她的脖颈,渗出些许鲜血。
沙修竹扑上前抱住陆绎的双腿,朝蒙面人嘶声喊叫,蒙面人撂下狠话后跃入水中。杨岳则紧张地查看袁今夏。
“你你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她摸着脖颈,疼得直呲牙。
暗中调理气息,待胸膛中的疼痛稍减,陆绎才朝杨岳道:“过来,把他拖回去关起来她只是皮外伤,何必大惊小怪。”
杨岳恼怒回道:“你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原本不想解释,但看她站在那里摸着脖颈,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傻气,若是此时不说明白,恐怕当真会误以为自己想杀她。陆绎只得道:“其一,她是在骤然间被沙修竹推过来的,替那贼人挡了这鞭;其二,当时我已经撤了内力,她的伤势不会比被一根树枝划到更严重;其三,沙修竹是带伤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挟持也应该有能力逃脱,她为何迟迟不逃?”
杨岳的样子也有点傻。
胸口还在隐隐作疼,需得赶紧回舱打坐调息,陆绎不耐烦道:“我若当她是贼人同伙,便是杀了她也不为过,她眼下只受这点小伤,已是我手下留情。”
“你你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和他们是一伙人么?”她看着他问道。
这丫头是傻啊?还是傻啊?还是傻啊?
陆绎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欲再解释,然后转头吩咐杨岳把沙修竹带走。衣袍上沾着血迹厌恶地掸了掸衣袍,陆绎抬腿而行,准备回舱。
“你当时这么说,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不必理会我死活!”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陆绎暗叹口气,停住脚步,微侧了头看向她,却还是简短道:“都是官家人,话说得太白,不好。”
“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原本还想责骂她几句,但看她脖颈上还淌着血,陆绎只淡淡说了一句,遂转身回舱房去。
打坐调理气息过后,胸口疼痛稍减,陆绎这才躺下,睡了小半宿,天便亮了。
醒时,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脖颈上的伤,陆绎思量片刻,起身从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药膏。
毕竟她是被自己所伤;毕竟她还是个姑娘家,身上留了疤痕不是件好事;毕竟还得给杨程万三分薄面,他想着,将小药瓶揣入怀中,想着用过饭后去探一探她,顺便将药膏给她。
待用过饭,他行至她的舱房外,正欲叩门,便听见里头有话语声:
“我看你以后离那位陆大人远些,爹爹说的没错,对他只管恭敬就行。”是杨岳的声音。
接下来是袁今夏,嘴里似乎还吃着什么东西:“扬州的案子还未开始查,姓陆的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到时候肯定来差遣咱们俩,怎么远着?躲都躲不过。”
姓陆的?陆绎皱皱眉头。
杨岳又道:“咱们只照着吩咐办,莫让他挑出错就是。”
袁今夏嗤之以鼻:“姓陆的那般阴险、狡猾、奸诈,怎么可能不挑咱们的错。昨夜里割我喉咙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大杨,他可是北镇抚司的人,面冷心冷”
听到此处,陆绎眉头皱得愈发紧,已经不愿再听下去,药膏也不必给了,径直回自己舱内去。
如此过了几日,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码头,正是:
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
江南一夜落红雪,便有夭桃无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