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国营录音设备厂厂长童大伟在厂里巡视了一圈,匆匆跟几名技术人员聊了聊,就转向了新成立的生产车间。

国内还没有民用录音机这个概念,国营录音设备厂生产的录音设备,主要是用于广播、宣传,以及科研数据记录。秉承着这个时代大而全的思想,厂里总合了从磁头、走带机构,到磁带生产的所有相关录音设备零部件制造。

从六十年代初建厂到现在,厂里的设备基本就没有更新过,越来越跟不上时代进步。

这个由原二分厂改建的新车间,也是厂里近年来最大一项设备更新!

“童厂长,请换上洁净套装、鞋套再车间?”

在车间门口,他被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女孩拦了下来,指着一旁的更衣室,让他去换衣。

“知道了!”

童大伟郁闷地进了更衣室,换上了连头都罩住的洁净衣。这里虽然是他的地盘,可管理者却是一个代号为291信箱的外来单位。

对方之所以能够占据童大伟的地盘,就是因为他们研发了一套新的磁头生产线、走带机芯生产线,并大力改进了磁带生产技术。只是好像对方没有工厂进行这面的生产验证,所以才由上级部门,选择了国营录音机厂作为试点单位,进行实际生产测试。

地方用他的,工人也是从厂里调,车间管理却是人家在搞,这让童大伟很没有面子。

当然,国营录音设备厂好处也不少。据说人家只占用两三年,等试生产取得全面成功,生产线工人也培训出来,所有这些设备就无偿留给厂里使用。

能够有机会更换新设备,童大伟稍微迟点闷亏也就算了。

等他换上全套保护,进入到厂房,一时间都有些认不出这个原来熟悉的地方了。

车间还是那个车间,但全部经过了重新油漆,墙面、屋顶再也不是黑乎乎的,也不会掉下来粉尘。

生产线是全新的,自不用说,但外观也不同于国内大多数设备那样傻大黑粗。只是粗粗一撇,就能从精光闪闪的设备罩壳上,感觉到一种精密、精致的特质。

车间内部也显得极为整洁,装料车、运输小车都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处。工人在运料完毕以后,也会自觉地将小车推回存放地点,设备过道之间干干净净,完全没有厂里其他车间那种繁乱之感。

从厂里调来的那些工人,在换上了连头套洁净工作服后,同样的装料、操作,看起来也与厂里其他车间工人迥然不同。

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干净、干练,丝毫看不出拖拖拉拉之处,也没人躲在一边磨洋工。

车间里设备运行,工人来来往往,却显得井然有序。

除了设备运行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所有人都在非常认真地工作着。

光是站在车间门口这么一看,就能感觉出这是一个高效率的生产线。

童大伟东张西望,看到不远处一个正在全神贯注,指挥工人作业的组长,忙叫住了他。

“小周!”

那名组长顺着声音看过来,发现是他,犹豫了一下,快步过来:“厂长,您来了。”

“过来看看。这车间管理不错啊,我看工人们都很用心。这些混小子,以前在厂里也没看他们这么专心致志,怎么人家一来,做事就这么积极?”童大伟好奇地问道。

“人家给钱多啊!”周组长这边跟他说着话,眼睛还盯着那边生产线,有些心不在焉,“车间实行了计件制,多劳多得。产量、质量、生产成本挂钩,干得多拿得多,大家积极性当然高!”

金钱腐蚀!

童大伟瞬间严肃起来,这不是乱弹琴么,社会主义社会怎么能搞这种金钱至上的做法?

这绝对不行!

“你们一个月能多拿多少钱?”他放低音量,低声问道。

上面的说法是,工人调过来,工资就由291单位开,他还不知道这个新车间工人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现在还在熟悉阶段,而且产品还没卖出去,说不好。但据我估计,除了正常的工资,普通工人这个月平均能多拿十五块钱左右吧。等以后工序理顺了,产量还能提得更高,收入还会更高一些。”周组长脸上带着笑容说道,但随即就厉声对着远处那个工人喊道,“李平,你在干什么?这料必须分两次下,每次间隔一分半,谁让你全倒下去的!”

随着他的呵斥,生产线立即停工。

其他线上的工人也都闻声围了上来,气愤地指责着那名工人。有几个性子急的,甚至想要出手打人,幸亏被其他干部拦了下来。

所有被耽误了工作的人,都在骂骂咧咧。

平时在厂里,瞎搞胡搞也就算了,反正都是国家的东西,质量差点上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新车间不是这样,质量不过关,查出来是那条生产线的责任,整个生产线的工人都要集体承担。扣工资、奖金,再不合适就退回厂里,另调其他工人过来。

放着这边这么好的工资待遇,谁还肯再回原车间领那几个死工资?

李平图省事,把两次进料合成一次,这么一倒,就等于是害了所有人,谁不怒气冲天。

童大伟拧着眉头,不声不响远远看着。

工人们自发地维护企业利益,本来是件好事,可他现在看着,总觉得不对劲。

他默默地看着工人们停机,将尚未传送到加工容器中的原料,手工一点一点清理出来,那个认真劲让他都看了感动。如果都是出自于工人的自觉性,而不是利益诱惑,他会为他们鼓掌。但现在,他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也没人陪伴,他一个人在车间里溜达。

在产品质检端,他见到了一群年轻人从刚下线的产品中,抽出部分,用许多看起来很精密的设备进行检测。每条生产线旁都有一个白色小木板,上面绘制着这条生产线的定时曲线图,每次检测完毕,就有工作人员过来,在图板上续画出一段曲线。

通过这个曲线图,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生产线产量、质量的变动情况。

各个生产线之间,实时的工作进度、质量对比,又激发了工人之间的比拼心理。从曲线图上,可以看到各个生产线的进度都在不断提升,合格率也是一再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从车间出来,童大伟就给上级打了电话,将他看到,觉得不合适的地方一一作了汇报,然后激愤地说道:“老领导,你说咱们社会主义企业,怎么能搞资本主义那一套。这不是用钱来收买工人,变相搞资本主义复辟吗?这么搞迟早要出事的!”

他的老领导平静地听完了他的汇报,只简单说了一句话:“这是首都直接下达的指示,你可以管好其他的工人,但不能干涉291单位的正常工作!”

也不管童大伟那顿时凝滞的面孔,他的老领导就放下了电话。

对上级部门来说,能够拿到这些新技术更加重要。童大伟的老领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其他单位口中,抢过来这个项目,区区国营录音设备厂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291单位怎么管理生产,是他们的事,国内并无权力、也无兴趣过问。

而对一些有心人来说,291单位这套管理制度明显要比国内企业高明许多。虽说有利诱之嫌,但工作效率、质量也提升显著。他们虽然明里不好夸奖,但暗里也在默默给于支持,并试图更进一步了解这套生产制度的精髓,看是否能在国内企业中得到实行。

有支持就有反对。

国内虽说已经不再搞运动,但过去十几年形成的观念仍深深地影响着很多人的思维。对于这种违背公平原则的奖惩制度,给予负面批评者也是层出不穷。

这些人认为,军分区怎么搞,是他们的事,但国内坚决不可效仿。

至于如何在吃大锅饭的基础上,让企业生产更有效率,他们的观点依然是发挥工人的主人翁精神,用自觉自愿的工作积极性,来战胜金钱物质的诱惑。

围绕着军分区借用国内部分企业厂房,联合推广新生产线、新技术,一场波及广大的争论,也在暗地里酝酿。

……

国内的争论,身在香港的江泽水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会不屑一顾。

江泽水多年来从事的就是销售工作,经过多年奋斗,才从一个小销售员,慢慢爬上了销售副总的位置。

是个人都知道,销售员的底薪是很低的,光靠那点底薪,连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谈租房、买衣服、娶妻生子。

要是叫他像国内企业一样,不管推销多少,每个月都拿那点固定工资,打死他都不会同意。

销售员底薪虽低,但成长前景可期。

他刚进入一家玩具厂工作那年,头几个月业绩低迷饿得只能吃冷馒头、喝自来水,睡铁笼。但随着他逐渐了解各种同类产品的优劣,对于销售的方式方法也慢慢掌握,并且有了一些固定客户之后,情况就一点点好转,并在几年后,成长为公司的金牌销售员。

那时,他的月入已经达到近三万港币!

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寻找着合适自己发挥的企业,从一个小玩具厂,跳到另一个中型企业,收入也是节节高升。

到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家大型电子厂的销售副总,年收入超过两百万,可他还不满足。

人类的文明进步,就在于对现状的不满足,对未来更好生活的期盼。

现在他工作的这个大型电子厂,给他的收入他是基本满意了,但对于销售的产品又有些遗憾。

香港的电子行业发展很快,但基础很差。

岛内绝大多数电子企业,基本都是做来料加工、组装,没有自己的研发技术,也没有专属产品。上千家电子企业,经营的项目都雷同,不是电子表,就是各种电子配件,要不就是电子玩具,档次太低,永远是在行业的最底端。

江泽水贵为一个销售副总,可他感觉自己更当初的小销售没有多大区别,还是在到处讨好客户,请求人家用自己的产品,丝毫没有成为副总之后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让他很压抑。

他也羡慕一些高端厂商,同样是销售,人家就是在高档会所、高尔夫球场中,谈成一笔笔买卖。而且经常是买家来求厂商,而不是厂商倒贴身份,委屈做小。

人不光活在物质社会中,还更渴望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他渴望进入一家正规的大企业工作,哪怕是放弃副总身份,当一个部门经理都好。

可惜香港的实业界似乎很满足这种低端产业格局,不管是艰苦创业的小企业,还是已经有一定规模的大企业,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做一个初级产品供应商,就是绝大多数实业的共同选择。

直到太宇科技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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