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设计

鸣凤宫内,灯火煌煌。

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大殿之内竟高高地堆着许多番邦献上的贡品,有珍贵的整片雪貂毛,有难得一见拳头大小的明珠,还有白玉雕成的九连环……

被光一照,都莹莹地散着亮,晃在人脸上。

苏尚仪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轻轻问了一声:“公主呢?”

宫人还有些心有余悸,怯怯地道:“在里面,也不出来,也不叫奴婢们进去伺候。”

苏尚仪便觉得一颗心揪痛。

她是看着长公主殿下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是将她当做了半个女儿来疼,如今却眼看着鞑靼来的使臣在大殿之上与圣上举杯相庆,三言两语便将公主许配出去……

“我进去看看。”

苏尚仪走过去,抬手撩开了珠帘。

窗户没有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那珠帘上的珠子触手竟是冰冷的,放开时则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可沈芷衣听了,只觉那声音像是冰块撞在了一起似的。

白日里好看的妆容都已经卸下了。

脸上那道曾用樱粉遮住的疤痕在这张素白的脸上便变得格外明显,就像是皇家所谓的亲情,在大浪打来洗干净地面的沙粒过后,终于露出点狰狞丑陋的本事。

沈芷衣从镜中看见了苏尚仪的身影,倒显得格外平静,甚至还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事,苏尚仪不必担心我的。若回头让母后知道,说不准还要找你麻烦。”

往日的殿下哪是这样?

那时是张扬恣意,什么高兴便说什么,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都这样平静。

沈芷衣没哭,苏尚仪差点先红了眼眶,只是她素来是规矩极严之人,并不愿显露太深的情绪,忍了忍,才道:“听说殿下晚上没用膳,我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厨房重新做些东西,便是喝碗汤暖暖也好。”

沈芷衣却只望着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轻轻抚过,垂眸道:“暖不了心。”

苏尚仪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沈芷衣终于返身抱住了这看着自己长大的嬷嬷,好似要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力量和温暖似的,却避开了和亲的话题,而是问:“尚仪,宁宁明天不来吗?”

要与鞑靼和亲的消息一下来,沈芷衣倒是没哭也没闹,平静地接受了。大约是她这样平静,反而激起了沈琅这个兄长少有的愧疚,只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都尽量满足。

她却只说,想要伴读们回宫读书。

为了哄沈芷衣开心,沈琅当即便答应了下来,让原本选上各府伴读的小姐晚上入宫。可姜府那边却递了告罪的折子,说姜雪宁病了受不得风寒也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得等病好之后才入宫。

苏尚仪也打听过了,宽慰她道:“姜府请了好大夫去看,说病情来势虽猛却已经稳住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入宫,还请您千万别担心。”

沈芷衣竟觉心里空落落的。

宁宁不来,其他伴读来了也和没来没区别。

何况……

她无声地弯了弯唇,道:“也是,便是宁宁现在入宫也没什么好学的。谢先生都率人去平什么天教的乱子了,也不在宫中授课。等谢先生回来,她的病也好了,说不准刚好。”

苏尚仪对朝堂上的事情不了解,只好点了点头,道:“殿下这样想就再好不过。”

然后就像是以前一样,将沈芷衣头像的珠翠拆下。

浓云似的长发散落下来,镜中却是一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

*

为着天教劫狱这件事,朝堂上着实有一番议论。

毕竟一开始可没人想到会有那么多逃犯会跟着跑出去。

计划是谢危出的,自然也招致了许多非议。

虽然他向来是文官,可既有人质疑他的计策,怀疑如此有放虎归山之疏漏,他自然要站出来一力将责任承担下来。

事实上——

这也正是谢危的目的所在。

顾春芳举荐张遮涉险假冒度钧山人,对他来说,是坏了计划;如今正好借朝中对此颇有微词的机会,自请担责,去追查这帮人和天教逆党的下落,完成收网,如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件事收回掌控。

只不过,总有那么一点意外。

最初时姜雪宁他们落脚过的破庙外头,已经驻扎了一大队官兵。

原本破败的庙宇,竟都被收拾了个干净。

剑书从外头那片影影绰绰的枯树林里走回来,抬脚跨入庙中,便看见谢危盘坐在角落里一只干净的锦垫上,正抬眸望着那没有了脑袋的菩萨,一双乌沉的眼眸半藏在阴影之中,晦暗难明。

他穿得很厚,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虽仍旧是平和模样,可眉宇之间却多几分薄霜似的冷意。

剑书躬身道:“在外面一棵树的树皮上发现了小宝留下的记号,确有一名女子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或恐是姜二姑娘。还有……”

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

她倒不担心自己安危。

那菩萨只有身子没有脑袋,光线昏昏时看着格外吓人。

谢危望着,只问:“还有什么?”

剑书犹豫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小宝说,除了黄潜与冯明宇之外,定非公子这一次也来了。”

双腿盘坐,两手便自然地搭在膝盖上。

他袖袍宽大,遮了手背。

露出来的手指,修长之余,却有些青白颜色。右手无名指指腹上小小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结了血痂,搭在膝上时已经不如何作痛。

听见这名字,谢危弯了弯唇角:“那倒是凑巧了。”

笑里有点森然味道。

剑书心知这“凑巧”二字指的是什么,便道:“定国公那边领兵在前,也是直往通州去的。您几个时辰前交代的事情,已经派人办妥,定国公那边的消息已经送到。”

若是萧定非在此,听见这话只怕要跳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那该死的萧氏定国公也掺和进来?

这事还要从朝议那一日说起。

本来以公仪丞为饵引天教入局的计策,是谢危一人出的,除了些意外之外的岔子也该有谢危自己来收拾。不想定国公萧远竟然跳出来说,谢危乃是文官没有领兵作战的能力,不如由自己来更为稳妥。

皇帝一想也是。

他把手一挥,便让萧远与谢危共同处理此事,干脆兵分两路,分头追踪,争取用最少的时间收网擒获反贼,捉拿重犯归案,顺便把涉险的张遮救回来。

中午时候,萧远带着自己的亲兵就出发了。

谢危倒是不急不徐跟在后面。

剑书担心得不行。

谢危却只对他做了一番吩咐,道:“地狱无门偏来闯,他既要找死,少不得让他长点教训了。”

剑书听了吩咐后,愕然不已。

只是他跟在谢危身边实在已经很多年了,静下来后一琢磨,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这回是一石三鸟,不能善了。别说是天教和萧氏,就是那张遮,先生也……

庙宇里生了火,可朔风呼啦啦吹进来也很冷。

谢危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便泛上几分潮红,他眉头一皱便咳嗽了起来,肩膀抖动着,拉长在墙面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

于是站在阴影里不动的人,反而变得清楚。

是眉清目秀的刀琴,穿了一身暗蓝的劲装,背着弓箭和箭囊,如影随形一般,立在谢危身后。

剑书知道,自己的剑出鞘未必杀人。

但刀琴的箭若离弦,却一定会夺命。

*

“姐姐面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吗?”

姜雪宁听着众人还在谈论朝野上下的事,已经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冷不防听见这样关切的一声,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一根冲天辫在晃。

又是那年纪不大的小宝。

对方眼睛大大的,正蹲在火堆旁边添柴,回头看她时,好像有些担忧,问了一句。

姜雪宁这才恍恍然地回神,想,沈芷衣和亲的事情乃是皇帝下旨,她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官家小姐,有何能力左右朝局,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呢?

管不了。

何况真的要为了旁人再回到京城那座囚牢里去吗?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你管不了的。

这不是你力所能及。

这就是人有命数。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将满脑子混乱的思绪拽了回来,下意识道:“没事。”

小宝却很不解,眨了眨眼道:“可您看着像是病了。”

病了?

姜雪宁想起了与张遮的计划。

进了通州城之后她便要装病,然后去医馆看病,通传消息,便可脱离险境,接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通州,离开京城。

从现在开始装倒是刚好……

于是她也不打整精神,只一副恹恹的模样坐在张遮旁边,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道:“可能是路上吹了风,有些头痛吧。”

姑娘家身子娇弱,何况是姜雪宁这样的?

众人这会儿都没多想,觉得很正常。

小宝却是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萧定非原本挤在姜雪宁身边,眼皮一抬瞧见小宝过来给火堆添柴后,心里着实发怵,拎着自己的水囊悄没声息就悄悄溜了,到冯明宇那边去问:“左相大爷,城里还没来消息吗?我他娘真的等不及了!”

这要还不赶紧结束,怕是要等来煞星。

他心里慌得厉害,恨不得立刻进了城就溜。

冯明宇却还记着他路上那些荒唐话,脸皮抖动了一下,道:“应该快了。”

他话音刚落,黑暗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有刀剑在身的都一下按住了刀剑。

黄潜却听见了黑暗里一声哨响,连忙起身来压下了众人的反应,笑着道:“该是哨探回来了,我去看看。”

黄潜走了过去。

那边有条黑影同他说话,递上了什么东西。

黄潜身子似乎震了一下。

他将那东西拿了回来,转交给冯明宇。

那是一只细细的信筒。

冯明宇初时接过来还没在意,可待拆开了信筒,将里面小小的一页卷起来的信笺拉出,瞧见那信笺右上角画了枚小小的黑色徽记,线条流畅宛若群山蜿蜒,简素到有返璞归真之感,面色便骤然变了一变。

待展信一读,更是瞳孔紧缩。

饶是他多次告诫自己勿要打草惊蛇,然而剧烈闪烁的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向着张遮所在的方向飘了一飘。

张遮隔得太远,只隐约觉得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他心头微微一凛。

萧定非却是有些等不及了,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冯明宇径直将那信笺塞回信筒又收入袖中,没让旁人看见那枚徽记,心电急转间,走回来却是脸上带笑,道:“让诸位久等,哨探复信,一切安平,大家这就可以入城了。”

众人全都高兴起来,纷纷起身。

张遮也站起身来。

姜雪宁却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不安,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嘴唇张了张,没来得及说什么,冯明宇已经踱步到他们面前。一张脸背对着后面燃烧的火堆,虽然在笑,可阴影覆盖中却有点瘆人的意思,姿态倒是毕恭毕敬:“张大人,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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