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荷不见了。

静善讶异得是自己竟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按曦月的说法,与高世荣在宫外买醉的那日,净荷便被兴乐殿的人唤走了。本已是常事了,净荷仿佛是从没有过做密探的心,许也是看透了静善无论如何都不会倚重于她,每次去兴乐殿恨不得敲锣打鼓般,别说是静善,就算是灵和宫外的翠柳都晓得她是大长公主的耳目。

只是这次,除了个被派回来替她收拾行装细软的宫女,再不见半丝踪迹。

“公公若是肯道出内情,我原是不必费这个周章的。”

打发曦月亲自去兴乐殿寻人,莽撞是莽撞了些,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但至少能探探荣德的虚实。静善炯炯的目光在冯益身上穷追不舍地一遍遍逡巡,像是恨不能烧出几个皮焦肉烂的血窟窿。

“公主,老奴、老奴的确是不知埃您也能看出来,净荷那丫头处处和老奴对着来,就算大长公主真有什么机密事托付给了她,她也断不会说与老奴啊1

机密事?静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荣德虽然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前几次也多番打压试探。可她总理所当然地想着,高家求亲的事一出,荣德自然会忙不迭地想着怎么促成此事,早些拔掉她这根肉中刺,而不再对些蛛丝马迹纠缠不休。高渊求亲后荣德破天荒地带着好颜色驾临灵和宫贺喜便是应了这个猜测。可那天...记忆里浓重的酒意铺天盖地般涌上了脑海。那天是当真醉得厉害,弱不禁风的赵环早就不省人事,荣德不巧撞见的怕只剩那个泼辣倔强又没什么酒品的李静善了...

“那天..”静善敲了敲不争气的脑袋,到底还是想不起究竟是几天前的事了。“就是皇姐来宫里的那天,我...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吧?”

冯益为难地乜着眼,一言不发。

“拣一句最不妥的说给我听。”

“这...您从始至终就都是醉着,寻常礼节顾不上就罢了,大长公主虽责骂了奴才们几句,但瞧着却也没坏兴致,还拉着您嘘寒问暖...可后来,她一说起高大人求亲的事,您就像换了个人般,大骂她是多事老妇,还说..让她早些出宫去把她的宝贝驸马爷接回自己的府里,省着辅国公一大把年纪还要天天伺候着这位活祖宗...”

“我..当真说了这话?”

一阵沉默里,静善只觉得额头渗出一层虚汗。她竟一点都记不得了。那日应正是她头番听得高渊求亲之事的时候。杨秀不见踪迹,高世荣那边远水不救近渴,赵构更是为着避嫌早就多日未曾露面,寂寥寥的灵和宫本像是被整个皇宫刻意忘记了一般,却在那日猛地被各路流言揣测塞得满满当当...她是慌了,心灰意冷后第一次的慌张,像是个在崖边陡然醒转的人,下一步即是万丈深渊,可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半空中。第一次,她放纵自己愚蠢地相信大醉后的人间会好看得多。

说来说去,还是那女人太不会挑日子罢了!静善理直气壮地想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一寸寸闪现,每句话都不在规矩里,可每句话都没有道歉的必要。多事,就是多事!嫁给谁嫁到何处,关她痛痒?与她何干?

“大长公主好修养,可是驸马的事,确是块逆鳞啊...”冯益想起荣德的脸色竟不禁打起一阵寒战,“您是没见着她走时的架势,所谓老死不相往来,大抵便都是这么起的头吧。”

静善突然开始心疼起了被她打发去兴乐殿要人的曦月,荣德那腔子火还不知要怎么烧呢。不过这点同情也只是闪念的功夫,相比于平白被骂,自己那些不知有多少捏在荣德手里的把柄才真是封喉的利剑。内室里徐徐袅袅的安息香这会儿无异于陋巷里恼人的扬尘,静善不耐烦地顶着太阳穴,心不在焉的听着冯益绘声绘色地絮叨那日自己的唐突之处,暗里却默默掂量着荣德重翻旧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拖地长裙下藏着的纤长的天足猛地一阵钻心的痛,撕筋断骨的伤养起来怕是要用一辈子了。静善有些后怕地想着荣德送来的那双百兽履--那么好的机会,荣德竟不声不响地放过了?是确再无铁证?还是看在赵构不再被自己'媚惑“的份上暂时偃旗息鼓,只待着她这祸水被高家远远地引去川南?若真是权宜后的忍气吞声,那自己酒后不成规矩的疯闹,会不会惊醒了这位本已打算半睡半醒含混了事的大长公主?

可是公然卷走净荷,实在也太过明火执仗了些!莫非...已有七八分底气?净荷,究竟为何一定是净荷!

“公公。”静善站起身,一步步逼进冯益,在他身前一拳之远立住,欺身附向他耳边,清冷的声音不容一丝违拗,“你和净荷的是非,本宫从未过问。为着公公的脸面,也为着净荷姑娘的前程。可事到如今,还请公公,知无不言。”

一字一顿的“烦请”之语,却像是一颗颗三寸长的利钉,顺着冯益的耳道,疯了般扎进脑子深处。冯益只觉着全身的血从心口处向外慢慢逸散着本就不多的热气...早知道躲不过的,只没猜中竟是今日。

“唉,上辈子欠下的冤家,老奴本不敢有半点怨言。”冯益缓缓直起了弓着的背,不惑之年的面容纵然不免沧桑,可少了平日里真真假假的奴相,分明能看出年少时不俗的风姿。静善晃神的功夫,又听他道:“可既然如今事关公主,老奴再藏着那些旧事,便是对不起贵妃娘娘的英灵了。”

他的视线在静善极肖王贵妃的面容上略作停留,便心虚地滑到地上。

“净荷,是跟了孟太后之后才赐的名字。正经爹娘给的,叫做冯俐。”

冯...不是同胞也跑不了同宗。

冯益对着静善试探的目光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是老奴小叔的独女。老奴自小家贫,可她家过得更难。小叔早逝,她三岁就到了老奴家过活,是老奴一手带大的丫头,说是堂妹,实则与亲女也没什么两样...”他稳了稳愈发沉涩地声音,忍着继续道:“我们二人进宫前是先被卖去了贵妃娘家府上...后来陪嫁进宫,老奴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娘娘看重老奴年长妥帖,日益倚重,没多久便做了同源殿的掌事,可毕竟根基浅,自保勉强,可顾她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净荷那时多大埃”

“不到...不到七岁吧。”

静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七岁,她虽在乾明庵里落发为尼,可好歹云安还因着与父亲的故交百般迁就...

“宫里的小丫头,哪个不是血水泪水里泡大的?她前前后后伺候了好几个大小主子,脏活累活丑活,能干不能干的也都干了。老奴虽说那时在贵妃娘娘身边得脸,可放在老皇帝的后宫里,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后来人罢了,别说替她找个好主,就是想时常探望也是不能的...”冯益像是回到了那段不足为人道的岁月里,眼里藏不住的自卑无奈,是静善从未在这个四平八稳的大总管身上看到过的,“好在这丫头是个伶俐的。”话锋一转,竟隐隐透着慈父式的欣慰,“竟攀上了孟太后的高枝儿。”冯益自嘲地苦笑道:“那时孟太后刚被徽宗迎回宫,为衬着新皇的孝悌,一应礼节尊荣都是只多不少的...可不是高枝儿么。”

静善听着他愈发低沉的声音,倒是不忍催他说下去了。孟太后这辈子经的变故,哪个都不是凡人可预可避的。被哲宗废弃多年,终得仁孝新皇风光迎回,多好的涅槃佳话。谁又能料到不出三年,徽宗便抵不住刘太妃的压力再次将这位名正言顺的正宫皇嫂赶出了宫廷,而“幸运”的净荷作为贴身侍婢自然也少不了受此牵连,本是人人艳羡的美差,一朝风云变幻竟化成了活埋后半辈子的土坟。

“我听母后说过..”静善还是习惯地唤那个女人母后,只是两个字一说出,应声迸发的绵绵思念竟不受控地涌到了喉口,她不得不停了好一阵,才幽幽道:“当年刘太妃栽陷的是巫蛊重罪,留下一命已是万幸,当时看来,断无三番返宫的可能...所谓生离,无异于死别。公公也舍得?”

“舍不得,当然..”冯益似是迫不及待地要辩驳着什么,却又忽想起不是回孟太后主子话的规矩,忙又压下嗓子,道:“孟太后二番返宫后原本是处处本分守己,不给人半点口实。唯独那年春末,孟家仅剩的男丁到东京应考..不知公主知不知这节官司--太后娘娘的堂弟孟息凡,高中榜眼,官拜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嗯,母后提过。孟家一族到母后一辈已是人丁稀落,孟息凡是难得的才俊了,虽说正七品不算高,可大宋朝的御史一向是小官大权,何况是文华殿上钦赐的侍御史,放在当年可不是喜事一件吗?”

“喜事..是埃”冯益长叹一声,艰难地继续道:“孟太后就是为着这件喜事,才破了规矩,几次三番地用懿旨召了这位光宗耀祖的后生才俊入宫,亲自教导。唉,也是想用自己还算体面的位分换孟大人仕途平坦吧...”

“这倒不奇怪。母后再怎么自诩是六根清净的槛内人,可对三亲六故,总是额外多些不忍,到底是大家族的长女出身,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会背族谱了。孟大人是孟家的独苗,又是初绽头角之时,母后格外照拂,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静善试着把孟太后在越州时零零碎碎讲与她听的陈年旧事拼在一处,孟息凡、刘太妃、徽宗、甚至是太子,乱麻样纠缠在一处的人和事渐渐凑成一副考究精致的工笔美人图。只是..少了双眸子。

“千不该万不该,这位当红新秀最不该卷入郓王和太子的纷争中...”

郓王赵楷。静善飞速的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位三皇兄的信息。显肃皇后郑氏的独子,更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与太子赵桓却是一先一后两位皇后娘娘所生。晚落地一年,却错过了大宋万里山河。

“当时的御史台中丞便是郓王麾下最赤诚的心腹,整个御史台自然也就成了郓王府专用的笔杆子,三院的大小御史,不论对外多油盐不进,可这给郓王效力就是给自己效力的道理都是拎得清的。”冯益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吃力的静善,细心解释道:“是了,这些公主怕就是知道的少了。当年的御史台中丞姓杨名耿,给郓王做过五年的开蒙讲师。”

“等等,杨耿?”就像是在天边滑翔的苍鹰猛然掠到了河流湍急处一片洄游的鱼群。这个名字绝不是第一次入耳。

杨耿...耿?

“他呀,那个耿介不屈的抝脾气,都是随了他那个人如其名的爹。即便是甄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可他只要是拿准了主意,就断不会遂了姑父安排娶濡儿为妻。”

这是高世荣说杨青的话,他刚到临安时,在杨秀府里私见之时。埋怨的语调藏不住快要溢出来的欣慰骄傲,自己似还眼酸地讥笑了几句?可..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名字怪乍了些,是杨大人做了御史后自己改的。”冯益似是没在意静善的打断,“老奴看不明白前朝事,只知郓王被贬时,整个御史台被清掉了大半,这位腚还没坐热的孟大人被安了个诽谤皇储的罪名,被流放到崖州了。刘太妃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向徽宗面禀孟大人出入后宫之频繁,力陈孟太后有易储换君、染指朝政的野心,这才逼着老皇帝将这个他亲自下旨迎回的皇嫂又赶出了宫。但到底没有什么确凿的实证不好定罪,所以当时的旨意明明白白写着太后宫中侍从一律随驾出家致宁庵,对外只说清修。”

“太后宫里那么多人,救一个净荷出来,对公公而言,应是不在话下吧。”

“是...老奴再不济,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冯益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一得着消息,老奴就去求贵妃娘娘向皇上要了净荷到同源殿来。那时娘娘正怀着肃顺小帝姬,只要开了口,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

“那..是母妃没应?”

“是净荷。”冯益有些发狠地道:“那个疯丫头,为着红莲的事和我较劲,年纪轻轻,硬是铁着心跟着太后出家了。”

一阵静默,倒是让忿忿的冯益有些不知所措。红莲的事杨秀定是说过的,冯益不安地看着静善不再迷惑的神态,犹豫着要不要再将这段往事说一遍。红莲和净荷是同岁入的宫,几番辗转也都是在一处侍奉,亲密无间之处是他这个如父如兄的“长辈”如何都看不懂的。也是为着看不懂,当净荷哭着求他将红莲一起留在宫里时,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红莲,当真不可救吗?”

冯益惊愕地半张着嘴,良久,才道:“每次孟大人进宫,都是她从宣德门一路引到太后寝宫。而且...太后曾有意将她嫁与孟大人为妾。”

静善了然地点了点头。像冯益这样自私到骨子里的人能试着救净荷一人已是天大的不易,怎么可能为着不相干的人再担风险。

“太显眼了。公公做的没错,换是我,也不会让净荷和她绑在一处留下来。”

“但净荷不明白这个理...”冯益略显颓丧地道:“也许她明白,只是红莲出宫没三个月就冻死在了致宁庵里。这就成了情坎,明白多少道理也跨不过去的坎。”

惩罚长兄,也是在惩罚自己吧。静善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初见净荷之时只觉着齐整素简里透着叫人望而却步的戾气,不曾想皆源于这桩多年前的人命债。可是...静善及时地止住自己翩跹的思绪--净荷一早就看出冯益有意借自己长公主的地位重享昔日尊荣,既然报复之心仍在,莫不会借扳倒自己而釜底抽薪,将冯益打回原形?而荣德,是不是也正是因此才这般看重净荷?此番公然宣走净荷,是有非她不可的差事?差事..或是只有她才能认得的什么人?

“公主...”

人还未进殿,焦急的细嗓子已先几步飘了进来。静善心里不禁一沉,曦月从不是经不起大事的人。

果然,见了礼抬起头时,曦月的额头上已是布满了细小的汗珠,红红的双颊随着大口大口的喘气晃得人心烦。

“怎么样,皇姐怎么说。”

“大长公主是一问三不知的,奴婢也没法逼得太紧。”

这倒是意料之中。

“不过奴婢正要走的时候,竟被一个兴乐殿的宫女叫住了。她..只和奴婢透了些口风,奴婢便已觉着心惊。剩下的话,她定要亲来灵和宫向公主面陈。”

“她知道净荷去处?”

“净荷此时怕已在越州。”

越州!乾明庵?!静善只觉着一个闷雷整炸在两耳之间。

“快,叫她进来1

“是、是..”

“等等。”

“怎么?”

静善努着全身的力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兴乐殿哪个宫女?本宫可曾见过?”

“这..是个在后殿侍茶的三等宫女,公主怕是见过也不记得吧。不过奴婢瞧着她,确实还有几分眼熟...”

“叫什么?”

“墨兰。”

墨兰...短短一盏茶的光景,又一个绝不是第一次入耳的名字。墨兰...

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渐渐从记忆深处拼凑了起来。

福延殿,东厢房前。

“你是叫墨兰对吧?”

“回公主的话,奴婢本叫采兰,敛容姐姐不喜采字,给奴婢改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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