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太原郊外

天色晦暗,天际幻起迷沉流离的铅云,低垂下来。犹带着凉意的萧索晚风吹得客栈门前的白帆前后浮摆,打在榆木门扉上,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我从绾绾肩上剥下刚被她抢过去的包袱,摸出竹褐色香缎荷包,斜翻过将钱铢倒出来。店小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穿了身灰土色麻布裳,肩上披条和衣裳同色的抹布,边招呼我们往里走,边问道:“两位客官里面走,请问是吃饭呢还是打尖?”

客栈空间不大,中央放了几个缺角的锈黄色铁盆,我抬头看看有几束光线从屋顶漏下来,大概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雨备下得吧。不多的几张桌子都有缺角,每张都围满了人,皆是同小二无异的装束,粗布襟衣的络腮胡子。见我们进了来,原本嘈杂喧天的言谈声淡了些,几缕意味不明的目光瞟向我和绾绾,言语细碎。

“好俊俏的两个男人,瞧那细皮嫩肉得,比大姑娘还白。”

小二笑嘻嘻地站在桌旁问我们要些什么,绾绾沉色地环顾四周,蹙眉犹疑地看向我。我冲她微微点头,对小二道:“要一碟凤梨酥。”

片刻的宁静被周围人哄堂大笑声打破,那小二也乐得咧开嘴露出皎白的牙齿,我一时尴尬,听绾绾故意粗了声问:“你们笑什么?”

一个莽汉站起来大笑道:“眼看就是富家大院里出来的贵公子,这荒郊野岭的要什么凤梨酥,有馒头啃就不错了。”伴随着他的话又是一阵戏谑嘲笑声。

定睛细看,那些桌子上果是只有些干粮、酒坛子,好得还配了些茴香豆、酱花生,有些甚至连干粮都没有,只是些勉强果腹的饼子番薯。这是无论有些什么样的吃食,酒是每张桌子都有的,也没有酒壶酒鼎之类的东西,方才进来时没太上心大概都是直接对着坛子豪饮。

在这一片哄笑声中,绾绾沉了脸色登时站起身来:“公……公子咱们走,换别家。”我拉住她婉言劝道:“这个地方这么荒凉,咱们一路走来都没见几个人到哪儿去找别家。再说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好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别挑三拣四了。”绾绾急得直跺脚:“可是……”

“好了,就这儿吧。”我叫过小二:“我们要打尖,这儿可有空房间?”

小二盘算了下:“房间是没有了,不过东边的柴房收拾收拾还可以住人,往常客人多的时候也有人住过那里。要不就那儿,少收您些钱。”

绾绾干净利落道:“我们不要你少收钱,你再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我家公子不能住柴房。”

旁边有人起哄:“这两人不会也是‘逃兵’吧?朝廷怎得征起兵来就饥不择食了。”我压低了声音对绾绾说:“征兵?没听说父皇最近有征兵啊。”她平静回道:“这一路阳奉阴违的事咱们见得还少吗?”

我心下了然,大概又是吃空饷的把戏。地方官贪污敛财,倒苦了这些深受盘剥压榨的寻常百姓。背井离乡,风里来雨里去的,还不知被抓回去会怎么样。

将几枚钱铢交到小二手上,道:“我们就睡柴房了,劳烦小兄弟给我们带路。”绾绾抓起包袱疾步跟到我身后,却听背后有一低沉的声音传来。

“慢着。”

回头看去,见一三十多岁的男子站起了身,他穿了身乌青色宽袖短袍,虽也见寒碜但却比周围人整齐干净了不少。这人有一双极浓的眉毛,打眼看去双眼沉邃隐约透着文人书卷之气,在一群鄙俗粗陋的人中极易辨别。

他推开阻路的桌凳,到我们跟前道:“在下在二楼有个房间,二位公子若是愿意便上去住吧。”

小二叫道:“这怎么可以客官可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呢。”

我双拳抱于胸前微微俯身,道:“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凡事先来后到,怎么好意思让您给我一个后来者腾房间。”

他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再说了落拓者住哪里不是住。那柴房地处幽僻我瞧着也挺好。”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绾绾已从袖中摸出了金骡子递过去:“如此,便多谢先生了,这些不成敬意请笑纳。”金骡子流灿之光映在那双深眸中没掀起半分波澜,他神色平静道:“小公子还是将这东西收起来吧,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窗外寒风愈加成势,时而呜咽,时而狂啸,敲打着棉纸破碎的窗棂,阴冷灌进房里。

好容易踩着陡峭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推开染满了油垢污秽的门,绾绾一双秀眉几乎拧到了一起。屋子相较于客栈而言并不算小,可行塌处却是块只容纳的下一人的狭小木板,上面马虎铺了些荆布褥子。床榻旁放了张矮木小几,搁置着一小把浅碧色葵瓣迎春茶壶。摸了摸桌上竟有湿意,再转眼一看窗户正大敞着,外面寒风雨料峭,不时有细细蒙蒙的雨丝漂浮进来。

顺着我的实现望过去,绾绾‘呀’了一声,连忙将包袱放下去关窗户。拼接处的窗框竟缺了一块,风势稍强便将刚关上的窗又生生吹了开。

我拉住要往外走的绾绾,劝道:“你瞧这地方如此贫瘠,就算找人修窗户又有谁会来呢。左右我们就在这儿住一晚避避雨,天一晴咱们就走,别人住的我也住的。”

她倔强地不依,还未言语眼眶却先红了:“公主金枝玉叶,何苦趟这趟浑水。”

打开包袱将‘苕华’拿出来,周围灰壁残垣,温润无暇的玉质如错落在尘灰中一颗明珠,越发清越高华。我抿了抿下唇,坚定地说:“为了笙哥哥,什么苦我都能吃。”

绾绾道:“陛下派遣萧公子为钦差特使到太原协助留守迎战突厥,虽说不是什么好差事但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吧。他不过是几天没给公主回信,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窗缝处的棉窗纸破如柳絮,风从那里吹进来,凛冽的凉意一直到了我的心里。烈寒中透着沁心的苦涩,因舟车劳顿而暂时隐遁的不安又被重新唤了起来。

我有些沮丧地说:“你不知道临行前笙哥哥答应与我飞鸽通信的,可‘小饭’每次都没有将书信带回来。先前几次我以为是路途遥远丢了也说不定,可若说回回都丢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最近几次‘小饭’每次回来都在窗前咕咕唧唧叫个不停,显得特别焦躁,它是我和笙哥哥一起养大的,是通灵性得。”

听了我的言语,绾绾也忧虑地坐在了床边,声色绵绵低喃:“公主说走就走也不知江都宫里先下情形如何,还有那帮了咱们的宇文将军会不会遭殃?”

我趴在床侧,拖长了音调气虚无力道:“你放心,宫廷里向来都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他那个神能通天的老子有一百种办法帮他脱罪。”身侧静默无言,仿若意识到什么,忙直起身来安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别人将你捉去受罚得,大不了找到笙哥哥后咱们就不回去了。”

清炯动人的大眼颇为惊讶地瞪圆了看我,如碧空清透泛着天光。我莞尔一笑,那个晦暗阴仄的囚笼,既然逃了出来又有谁还会想着再回去呢。

亥时刚过,雨总算停了,窗外风吹过竹摇影斜,带着雨后初霰的芳草清香。将蜡烛吹灭了,透过窗帷闪出的缝向外看,那一望平川的乡野之上,月高夜静,相比行宫里入夜后宫灯锦簇的欹然绚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拿起桌上的浅碧色葵瓣迎春壶借着月色细细探看,薄瓷的质地并不是极好,但上面烫的蜀葵却是笔意婉转、意境高远。这样精巧的东西不像是客栈里所有,兴许是将房间让与我们的先生落下的。

‘吱呦’一声门被推开,绾绾抱了些棉絮毯子进来,边铺床边道:“方才出去向店小二借的,铺在床上公主夜里可以睡得舒服些。”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拿起茶壶就往外走:“这大概是白天的那位先生落在这里的,我去还给他。”

没走出几步被就绾绾拦住了,劈手将茶壶夺过来道:“外面都是些男人,越到夜里越咋呼,还是我去吧。”看了看半敞的窗户又嘱咐道:“外面的人能从窗户看到里面,公主千万不要点蜡烛。”待我一一应下后她才推门走出去。

为了沿途避免些麻烦,我和绾绾都换了男装,平日里随意撒下的青丝被一个发带束于脑后。赶了一天的路只觉头皮被肋得发麻十分不自在,绾绾走后我便将发带解下,从包袱里翻出随身带着的玉角梳细细梳理着一头长至脚踝的头发。

云缎般的柔软从我的指尖轻轻滑落。

宫闱里的女子除了看重容貌花颜,对于这一头乌发也是极为重视得。长久以来便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说法,女子精心敷养三千青丝都是为了日后的夫君,希望与他共结发,长相守。

那时的我自认为金枝玉叶,心比天高。怎会料到将来——他是我的夫君,而我却永远也成不了能与他结发的妻子。

平地刮起一阵斜风,吹得幔帐呼呼作响,我转身想将窗户再敛敛,却觉眼前疾风掠过俨然是道人影。

借着月色微弱依稀可见,是个大约十□岁的男子,光线微暗看不清长相,可是一双眼睛炯亮蕴神,明若繁星漫天好看极了。我不知那样高的窗户他是怎样从外面飞进来的,但与我相视的瞬间,墨眸中闪过意外仓惶的异色,仅只片刻的停滞我已被他拉入怀中。

伴随着突然而至的温暖,淡淡梨花香娟娟袭来,我一时呆滞竟忘了反抗,直到那温暖的香印上了唇瓣。他将我挣扎乱动的手抓过反锁在身后,胳膊环绕过我的腰宛然是情人间最亲密的相拥姿势。

唇齿相依间,有拳拳话语漏出来:“我想你了。”本该是蕴含脉脉情深的甜言蜜语,却因被刻意提升了的嗓音而变了味道。相挨得这么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但唇依旧在辗转吮吸着。我一时气恼却又挣脱不开便发狠去咬他,血腥之气溢了满口,他眉头微皱却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抱住亲吻,而这个人还是个素未谋面的人。我越想愈气,加大了牙齿上的力度,恨不得将他的唇咬个稀巴烂。就在我咬得专心起劲儿时他突然放开了我,尚未收回的挣扎力道让我后退了几步,见他警戒地贴在窗侧向下张望,望了会儿好像还轻舒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上。

“你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我挥手搧过去,却连他影儿都没碰到就被半路截了下来。我低头看看箍住我手腕的胳膊,想都没想径自就咬上去,推拒之力从牙齿处传来,我被震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淄淄如水的月光下,他翻过胳膊看了看,又摸摸自己惨不忍睹的嘴唇,刚想说什么,绾绾已经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那个蜀葵茶壶,他瞟了眼问:“这茶壶是谁得?”

绾绾略有异色地看看这个不约而至的陌生人,并没搭理他,只是对我道:“那位先生说他住在柴房那么破旧的地方用不着这东西,权当交个朋友将它送给我们了。”话音刚落那‘登徒子’已飞快地夺门而出,走前还留下句话:“谢了,会咬人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看出玄机了吗?没看出来也没关系,不要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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