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连日阴雨,阴霾不散。而王驾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桐花树下,盈珠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坐在树下石桌旁的忆瑶远远望见便开始皱眉,盈珠将汤药放到石桌上,砰的一声,瓷碗碰触到石头的声音,坚而脆。
忆瑶沮丧地把头低下,盈珠在耳边轻声哄道:“公主乖,把药喝了病才能好啊。”
说着轻轻摘掉落到她头发上的花瓣,满目宠溺地殷殷望着她,忆瑶嘟了嘟嘴,还是将碗拿了起来。
树上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抖落些树叶下来,忆瑶眯着眼睛迎着太阳抬头,随即轻轻一笑,纤薄的唇线上弯,精致的面庞如玉雕琢。
隐修露出半个头来,银白的头发有些乱,但两只眼睛却晶亮晶亮得,正好像在找什么。忆瑶仰头看了一会儿,脖子有些僵,用手揉了揉,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我的乖乖不见了。”隐修只抛下这么一句,就又将头缩回了杂乱的树杈枝蔓中,专心致志地探寻起来。忆瑶瘪了瘪嘴,这是她表示疑惑的惯常动作,盈珠便笑道:“准是他养的什么药虫之类的东西,真是物随人性,跟他一个样儿。”
忆瑶便不再看他,垂眸轻浅地微笑,仿佛弄明白了一件事对她来说当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转过身想在石凳前坐下,却在回身的一瞬瞥到丛林里枝叶动了动,透过缝隙见到一个人隐约藏在哪里,见被她看到竟也不躲闪,只目光怔愣地盯着她,眼睛里仿佛有悲戚在流动。
她很是好奇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听到紫诺铃铛般的声音正在吩咐宫女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眼珠只这么转了一瞬,再回来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盈珠走上前来半揽着她的腰,体贴地问道:“冷吗?”她摇了摇头,看见紫诺笑吟吟地碎步走过来,远远便道:“夫人,我们终于可以回长安了?”
忆瑶明显感觉到盈珠的手僵硬了片刻,听她问:“怎么,陛下要启程了吗?”
“是,銮驾已经准备妥当,五日之后便可回京。”
忆瑶有些索然无味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道:“你刚才看见有人在那里吗?就是那个地方。”伸手指了指花丛,紫诺回头看了眼,随口道:“方才见着禁卫服的人在附近走动,大约是近日圣驾回銮有些忙碌,平时这些人是不准到内苑来得。”
忆瑶漫然地点了点头,那样深沉悲切的目光总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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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霜华初降,禀报完日常事宜之后,房玄龄迟迟没有离去。正埋头整理文书的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吗?”
房玄龄道:“臣想向殿下举荐一人。”
见李世民点了点头,他道:“是离宫禁卫长展卫风,此人虽任武职,但为人谦谨睿智,进退有度,而且……”他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他是刘文静的远亲,被巫蛊之案连累才改名换姓逃到了洛阳。”
听到李文静的名字,李世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思忖片刻问道:“是他向你求官?”
房玄龄道:“他只是希望能在殿下手下营事,至于官位高低并不在意。”
“不在意?”李世民笑道:“搭上了房大人,再不济也不会比区区一个禁卫长低吧。”
房玄龄稳健地摇头:“若是换了别人也许是另有所图,但展卫风这样说,必定便是这样想,这个向来耿直磊落,殿下见上一面便知。”房玄龄知李世民素来爱才,秦王府俊彦豪杰齐聚,但却也忌讳一昧钻营之辈,此番他前来举荐一个名不见经传而又无所建树的人,必定会让他有所顾忌。但他也深知李世民对他的信赖,想来添置区区一个幕僚大约不会遭到拒绝。
果真如他所想,李世民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却也只应准从最末的文书做起,房玄龄已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即告知那位忘年交。
待得他要告退时,被李世民叫住了,灰蒙蒙的烛光里年轻的统帅慢慢站起了身,道:“既然是进秦王府,那便不必继续隐姓埋名下去,只管恢复他从前的名字便是。”房玄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主上的这番言辞,脑子里迅速思索起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虽说刘文静案已过去了两三年,秦王权势已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只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容罪臣亲眷,陛下那里……
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李世民温润一笑:“我就是想试探试探,父皇对本王与太子是否亦如当日那般泾渭分明。”
房玄龄了然,随即便有些凄楚,世间总有不公事,便是眼前这个丰华雍贵占据天下风骚的秦王殿下,所遭受的不公待遇日积月累亦不会少却寻常人家不受宠爱的公侯子弟。
翌日,天刚亮房玄龄便将结果说与了展卫风,后者自然喜形于色,向来冷峻的眸光里亦多了些温暖光泽。听得房玄龄说可用回从前的名字,却是沉默了片刻,道:“属下家姓张,父生前取名弘慎,只是许久不用,叫着竟觉有些别扭了。”
房玄龄捋了捋短髭笑道:“叫起来了便会习惯,我自见你第一面便知你必不会为池中物,以后我们共同辅佐秦王,便知弘慎必然前途无量。”
张弘慎作了些适当的谦逊之词,便心满意足地告辞。谁知走了几步被房玄龄叫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我知道弘慎将前途看得淡,出言相求我又不是你一贯的作风,虽说有些疑惑,可……你总得图些什么吧?”
闻言张弘慎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窘迫显于清隽的脸上,但随即被他掩藏了起来。见状房玄龄了然而宽宏地笑道:“弘慎自然是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与人于己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桃红竹绿之下,他迎着风不知想些什么,刚毅冷峻的面庞亦显得柔和了几分,却是自讽地笑道:“自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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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慎做梦都没想到接下的第一份任务竟是商定秦王殿下迎娶韦若小姐的议婚礼单。望着红锦洒金的礼笺嘲讽似地笑了笑,却觉心里像堵了口闷气,分不清从何而来,是为那个人不甘,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
秦王身边的每一个人,上至文臣武将,下至内侍随从皆对他毕恭毕敬,心悦诚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非是如此。对于一个男人,就算他有了旷古烁今煊赫功绩,有雍容显赫的身份地位,也掩盖不了那令人觉得可耻的薄意寡情。
心中千思万绪,竟又走到了这里。阳光明媚,空气中竟隐约有了花开酴醾的颓然之气。他知道自从病了之后,忆瑶是很安静得,那语笑嫣然大多是出自别人,或许经过了在洛阳的许多波折,该高兴的人实在太多了,称心所愿的皇帝陛下,即将嫁入皇家的韦妃娘娘,还有那个权势美人双得的秦王殿下。但这其中绝不会有她,在这红瓦绿墙之内,与她而言从来只有失去。
吹起了一阵风,目睹着一抹白衣翩然而至,桐花摇曳,他不自觉地躲到花丛后。视线稳固之后,发现竟不是一个人。身后那些衣冠齐整的大约是太医,张弘慎想,当日便是陛下命太医会诊,确认忆瑶神志不清后从默认了秦王将她带回长安。心中琦思万千,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会风摇曳的花枝。
忆瑶低着头,接受太医们轮番的把脉,疏淡的眉宇中尽是隐忍。他可悲地想,即便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她仍旧记得需要隐忍,不,还是有不同得,从前的忆瑶颦笑惬意,浅淡间便能勾人魂魄,却从来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现在的她,美丽如初,却如一杯清水,轻而易举便能被阳光射透。
“行了吧。”坐在忆瑶对面的李世民开口,声音中隐隐夹杂了不耐。
太医们惯会察言观色,说了些敦嘱之词,便匆匆告退了。待到人声散尽,忆瑶倏地站了起来,绕过大树,走到荫凉处。隐修正在那里有一遭无一遭地扇着火,眼前的药炉稳稳地烧着。
他抬头懒洋洋地瞟了忆瑶一眼,道:“我往药里加了些甘草,这次不会那么苦了。”
忆瑶不动,仍保持着来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他。李世民从身后匆匆追上来,抓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忆瑶用力将手抽出来,推了李世民一把,自然是没什么作用,对方仍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略带疑惑地看她。
看出些端倪,隐修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哄道:“我知道,你不想让那群太医来看你,是不是?”忆瑶的脸仍旧紧绷着,却僵硬地点头。隐修拿了片荷叶给她扇了扇,轻轻劝哄道:“可你病了,你这病及其罕见,连这些太医都没见过。所以他们要来研究研究你,好总结出个治愈的良方,将来给更多的人看病。”
听他这般说着,紧皱的脸渐渐舒展了开来。树荫下,李世民望着雪白纤瘦的背影,面上的表情深幽。
那个躲在花丛后将一切纳入眼底的人却看懂了,她是在怪他,怪他没用,明知道她不喜欢做什么事,却偏偏看上去好像也无力阻止。纤薄的嘴唇紧抿,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位高权重又如何,爬得越高只能意味着更多无可奈何的降临。
李世民站在那里许久,看着忆瑶在隐修的坑蒙拐骗下不情不愿地进了寝殿,背影零落而孤寂,仿若身后宫阙万千繁华与他无关,只是冷暖相对,徒生伤感。
踏遍千山万水,走过千军万马,穿越朝夕,却最终换来了这么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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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班师回朝,李渊为表彰其一战灭而过的功绩,特赐封其为天策上将,职位在亲王、三公之上,仅次于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三师。此后秦王可正式与太子比肩争锋。
作者有话要说:中部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明天开始连载下部,冷月也就进入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