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草药味缭绕在鼻息之间,混杂着黏腻的汗水,纵然华贵繁丽的衣袍每日都以香熏蒸过,到底也泯不去榻上之人一阵阵哄发而出的热烫汗气。

一个少年双目微红,跪在锦榻前,用白丝绢沾着些凉水,轻轻地拭着他的额头。

躺在那里的男人呼吸略略急促,不是不想睁眼,实在是身体过于疲累,连撑起两扇薄薄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他闭着眼可不代表听不到外界的动静——呜呜的小声啜泣,或者细碎的交耳细语,就差哭出个“皇上驾崩”出来了。

靳雨青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就算任务再棘手,也不至于到会拖累下一个世界的地步。而这次不仅没有立刻醒转,反而花费了近乎一天的时间才彻底吸收了原身的记忆,并且掌控这具躯体。

他问了系统,那该死的[五百年系统]却说,是因为上一个世界情况太过危急,为了保护宿主的灵魂不受伤害,生生将他从肉.体里拽出来,硬塞进新的身体里,导致融合不太顺畅的原因。

靳雨青自以为狠狠地皱了下眉头以表示对系统的不满,而现实的这具身体却只是轻微颤了颤睫毛而已。

几辈子之前,靳雨青还是个即将毕业的学生,愁苦毕业论文之余,打算看部电影打发时间,结果屏幕突然蓝屏了,平白蹦出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想要体验人生赢家的快♂感吗?

然后?

然后他就被莫名其妙地直接吸进了任务空间。

刚来的时候他也很抗拒,可反抗并没有什么卵用。若是任务失败,他就会被强制扣留在任务世界里,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悲惨世界”。

而此刻,与他相看两相厌的系统官方名叫[朕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系统任务指令是“守护国家”。当初他就说,这名儿就起的不好,一听就是个flag好吗!

果不其然,靳雨青兢兢业业了几个世界,皇帝的福确实享受了不少,可皇帝的罪也没少受!

上个世界差点被一头猛兽咬了脖子,幸亏救援及时留了他半条命,靳雨青用最快的速度吩咐了自己的后事,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

靳雨青实在不想回味那个尖利的兽牙在皮肉里来回削碾的滋味,只想这个世界可不能再那么蠢了,便赶紧收回心思,调出了这个世界的任务行程。

虽然眼下这大晋国朝内一片混沌,但还不至于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有了前几个世界的经验,靳雨青冷静下来整理思路——要先找到那个关键的任务目标,从根源上切断亡国之难的萌芽,再着手处理剩下的烂摊子。

对,就是这样!

他首先去调这个世界原来的发展轨迹,视线一动,原身所经历的一切瞬间涌入脑海。靳雨青快速拉动影像,将世界剧本迅速扫了一遍。

他扮演的自然还是个皇帝。

姓晋名宇青,开国第五任,年不过十八岁。上任老皇帝血脉稀疏,奋斗了一辈子就生了俩儿子,一个是这位,另一个如今才七八岁,淘气顽皮的很,毫无掌政的能力。老皇帝操劳过度,壮年中风驾崩——于是这金龙珠冠毫无疑问就落在了晋宇青的头上。

前有几位皇帝兢兢业业,使得眼下国内大定,晋宇青也没经历过什么残酷的夺嫡戏码。境外北蛮西夷、南部封国,三足鼎立,与晋国成力均平衡之势,尚且相安无事,他这个皇位坐的也算是稳稳当当。

所谓酒足饭饱思淫.欲,年轻皇帝疏于政务,想着法子吃喝玩乐,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好色,登基不到两年就寻思起如何填充后宫的事来,天下各色美女都挑花了眼,更没心思去管理什么国家了。

所幸的是靳雨青穿来的这会儿,原主刚壮实了色心,还没真的动手糟蹋了谁家姑娘。

接受了自己身份信息的同时,靳雨青迅速在世界轨迹中锁定了一个人。

——宣武侯府的嫡子。

宣武侯陈家,祖上陈大将军文韬武略,与太.祖皇帝是幼年好友,跟着太.祖征战八方打天下,马术无人匹敌。开国后论功行赏,陈将军赫赫功勋自然是赏中之重,授以世袭宣武侯爵位。

陈乂上有一个温婉贤淑的嫡姐,下有一个娇惯成性的庶妹和一个格外怯懦的庶弟。他夹在中间也并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将门中人教子严苛,宣武侯手握五十万大军,军中一半以上的将军和副将都是老将军一把手训练出来的,小侯爷自然也不例外,少年时期就跟着父亲叔伯在军中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并没有沾染上那堆世家公子哥儿的腐朽脾气。

照理说,此等人物将来必成大器,长.枪戎马报效国家,挣得一功半勋荫庇子孙才对。

陈小侯爷确实把前半段走对了,可后半段却出了茬子。

原身皇帝疲于政事又留恋后宫,搞得整个朝堂一片的乌烟瘴气靡靡不兴。文武百官浑水摸鱼,宣武侯是纯臣,偏又自恃清高,自然要被人盯上打压一番。

晋宇青再有意无意的一把顺水推舟,先是明升暗降,又找了个由头夺了陈府大半军权,五十万的宣武大军最后被划分成几股,就这,宣武侯还是一片愚忠尽职尽责,简直是当世圣母的代表。

但陈府与皇家终究产生了隔阂,引线便是某次行贿大案的曝出,陈乂被栽赃陷害,虽说后果并无多严重,但到底是让陈家对皇帝失了望。

虽说现今天下安定,可过不了多久,天降横灾,北部边境饿殍遍地,蛮族无草无粮只得越境掠夺。敌情来势汹汹,老侯爷又缠绵病榻无力征战,原身皇帝优柔寡断,朝中内乱人心惶惶,一时之间竟无人肯领兵出征。

皇帝一纸令下,方才成婚三月的陈小侯爷不得不代父北上抗敌,那是场以少战多的迂回战役,战线竟拖了小半年不止,所幸终是险胜。

将军血染盔甲班师回朝,等来的也并不是嘉奖状,而是接连四道弹劾书,批驳他功高盖主目中无人,反心昭然若揭。

王朝之下,帝王最忌惮的一件事,就是臣子挑战他高高在上的皇权。空口凭说也就罢,谁想探子当真供上了陈将军的一沓私密书信,条条都能置他于死地。

而击垮陈乂的最后一线,是他原以为能够患难与共、举案齐眉的妻子,竟然给他戴了顶绿帽,而所谓的私信都是他的好妻子与情郎串通好了的。

入年关,蛮族遣使入京俯首称臣,在满朝上下数着蛮族进贡的牛羊美女庆贺新年的时候,这场奇战的缔造者陈乂已经坐罪下了牢。一个月后,江湖旧友们不忍看他被陷害致死,铤而走险劫囚成功,却因动作慢了一步,未能及时救出陈乂的亲人,连累宣武侯府满门抄斩。

一代英侯宣武府,顷刻之间化为灰烬,百年忠勇之名也粉碎殆尽。那年大雪铺地,曾经光耀数朝的宣武府人的尸体,铺在乱葬岗成了乌鸟野狗的饱腹之食。

陈乂以假尸体蒙蔽众人,诈死含恨离京,将这一笔灭族大账记在了皇族的头上。他偷偷建立起了一支英勇无比的精英军队。时机成熟之时,京中歌舞升平皇帝沉迷声乐,陈乂迅速发兵占领了北境四城,并假意与北番蛮族联盟,联手一路南下,直逼京都,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京中数名大将早也对皇帝心生不满,斟酌局势之后纷纷倒戈相助。宣武军将领更是认人不认符,陈乂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宣武军五十万大军,取皇宫有如探囊取物那般简单。

陈乂性子里本就有武人的暴厉,此事之后更是记仇。黄袍加身后,他囚禁皇帝,大肆改革,下达了许多有利百姓的实令。

而朝堂上下竟是血流成河,千条人命一夜之间皆化枯骨,以鲜血祭奠了无辜含冤的族人。京中哀嚎了数日不曾停歇,世人一面佩服这位新皇帝的雷厉手段,一面又忌惮于他的残酷。

陈乂一统天下后得了一种疑神疑鬼的病。他治下的国家虽然表面上和平昌盛、无人敢犯,实际里文武百官皆惶惶恐恐,唯怕哪句话戳了皇帝的逆鳞,招致了灭族的大罪。

而原皇帝,早在囚宫里活活饿死了。

靳雨青看罢默默叹了口气,这人手段厉害,也相当记仇,但倘若能够提前化解他的仇恨,引导他为国为民,必然是一朝不可多得的良将。

若能得此良将在手,大晋国绝对能够在周遭各族的虎视眈眈中稳稳立足。

笃定了心意,靳雨青决定就从陈乂入手,将之收归麾下!此举不成功便成仁,靳雨青还不想代替原主尝一遍被活活饿死的滋味。

肢体的麻木感渐渐褪去,指尖的冰冷也缓缓地暖了起来,靳雨青费力地睁开眼睛,但灌了铅的身体还是疲惫不散,略略昏花的视线里是一张从床顶垂铺而下的绣金纱幔。

靳雨青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他动了动手指,觉得有力气了便要撑着自己坐起来。

“陛下醒啦!”榻前的少年尖利的一嗓子,让皇帝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御医凑过来,颤巍巍地去把脉,确认皇帝身体无虞,才长松了一口气,抹了两把因紧张而出的汗滴。

紧接着便有侍卫压着一个仅着寸缕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颤颤巍巍,一口一个“陛下饶命”。

新帝登基后,后宫空虚,此人正是看准了原主好色的脾性,趁着皇帝贴身太监出宫办事的空档,买通了近侍来爬龙床,以图个一妃半位。谁承想衣裳还没脱,皇帝就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差点也吓晕了这位美娇娘。

众人都以为是这爬床女意图刺杀皇帝,直接给绑起来听候发落了。

靳雨青明白这一来二往的事,脸都黑了,更加不想听这群人吵吵闹闹,挥手全部遣散了,独留了方才那个为他拭汗的小太监。

低头两指揉捏着眉心,语气里似有些烦躁,张口问道:“陈乂呢?”

小太监听到皇帝突然提起陈乂略有些吃惊,他平定心情,展开一袍薄氅披在皇帝肩上,压下疑虑说:“陈小侯爷自是在府中,陛下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靳雨青一听,闭眼搜索了一番,才发现眼下这个时间点还早,距行贿案曝出还有一个月。是他太心急了,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慢慢倚靠住背后的床柱。

“陛下,您风寒初愈,还是多多歇息才好。”小太监奉来一杯热水,随后便有侍女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

“嗯。”虽说他的病和风寒没有什么关系,但靳雨青还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药碗,屏气仰头一饮而尽。未等苦味泛上来,就灌了一大杯热水下去,水里甜滋滋的,似是加了些糖末。

放下杯子,靳雨青把被子往身上拽了下,略有虚弱地道,“书鱼,有心了。过会将没批的折子拿过来,朕闲着也是闲着。”

“是,陛下。”

虽然皇帝一醒来就要求批奏折,委实有些惊悚,但书鱼还是毕恭毕敬地应了。

靳雨青闭目休养了一会,心知自己不能等到行贿案曝出再有所行动,他必须先一步去收拢关键人物的心,将这未来大将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幸好距离事件发生点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足够他好好规划一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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