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满脸是血,辛旗居然很罕见地没发脾气,只是接过司机递来的一块软布将座位上的玻璃颗粒扫到地上,看了一眼外面的风雨说:“进来说话。”

闵慧有点懵,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程启让的车,里面的人突然变成了辛棋。仔细一想又明白了:这里离公司的大门并不远,程启让好歹也是个大集团的CEO,在公共场合不可能对她死缠烂打。可能是他的车离开了,辛棋见她神态异样,开车追了过来,两辆车都是黑色,大雨中也看不甚清……

闵慧乖乖地坐了进去,见他脸上的血滴在雪白的衬衣上,显得格外刺眼,讪讪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赶紧去医院吧。”

说完坐在旁边,缩着肩膀,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其实她的力气有限,砖头砸开的洞也不大,汽车玻璃在制造时都做了钢化处理,就算有外力作用,也会碎成颗粒状,一般情况下不会对人员造成严重的割伤。

但辛旗的样子有点吓人,她仔细一看,明明都是些很小的伤口,却个个血流不止,造成“满脸是血”的印象。车上没有急救包,辛旗觉得不是大事,让司机找了个药店进去买了些创可贴和医用酒精将伤口一一清洗贴住。闵慧用湿纸巾帮他把脸上的余血擦了一遍,明明已经干净了,不一会儿功夫,血从创可贴里渗出来,继续往外滴。

“这血怎么止不住呢?”她着急说,“都过去十几分钟了,还是去医院吧!伤口需要彻底的清洗,里面可能有玻璃碎片。”

“我每天都吃抗凝血剂,止血会比较慢。”他说,“但能止住,不用担心。”

她惭愧而沮丧地坐在他的身边,想自己在微信上已经把他拉黑了,坐得太近不合适,只得紧紧地靠着窗边。辛棋仍然坐在那个车窗砸破的位置上,雨水从外面飘进来,半边的西装都湿了,加上衣领上的血迹,看上去很狼狈。闵慧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头发一绺一绺地堆在脑后,上面还在滴水。

“我一直以为你的脾气比我要好,想不到你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

“……”

“你说你认错了人,你以为我是谁?”

“……程启让。”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过了片刻说:“如果你想说一说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I’mallears.(译:我很乐意倾听。)”

她摇头。

“不想说,也不勉强。”他的手表响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将一枚药丸倒进口中吞下去,然后说,“总之你恨他这一点,我get了。”

“……”

“但有一点我还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他,干嘛又要回观潮上班?”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讥讽,“怎么,卖鞋卖得不开心?”

“程启让威胁要开除我的团队。”

她顿了顿,见他似乎没听懂,又说:“GS1.0的研发团队。”

“你那几个手下还发愁找不到工作?”

“不发愁,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有几个人的家里出了点状况,需要稳定的收入。再说GS项目是我们一手研发的,我们想把这个产品升级成更完善的版本,已经想出了很多的点子和方案,现在走的话,它就会落到别人的手中,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毁了,也可能是被别的产品取代了。我不想它是这种结局。”

“所以你就用石头砸人家?”他摇了摇头,“幸亏是我,换成他你得坐牢知道吗。”

她也是头脑一热没顾上多想,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点点头说:“知道了。”

“前面有个Mall,去买件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说。

那个Mall是滨城最贵的购物中心,有很多国际奢侈品牌,闵慧平时也爱逛,都是挂眼科,没怎么走进去过。生日的时候周如稷倒是在这里给她买过几件衣服和鞋子,知道她一贯节省也没说出价格。有次圣诞节做活动,闵慧被曹牧拉着去买过一个Gucci的小包,好看是好看,贵到肉疼,平时也不舍得背出来。被每年至少要买两个包包的曹牧嘲笑了半天。

“不用了,”她连忙说,“回家换一下就好。”

“我的衣服也脏了。”辛棋说,“咱们在Mall里吃个饭,我让司机回去换辆车再来接我们。今晚是你的探视时间,对吧?”

她点点头。

“苏全的绘画老师带着一班小朋友看画展去了,八点钟才回来。”

闵慧乖乖地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衣领,心中歉疚,点点头说:“好,去逛逛。顺便给你买件白衬衣。”

***

他带着她直接去了迪奥。

闵慧知道搞金融的人都比较注重穿着,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柜姐热情地走过来问道:“两位,需要帮忙吗?”

“我想给他买件白衬衫,”她指着辛棋说道,“跟这件相似的就好。”

辛棋说:“我要同款的。”

说罢将西装外套一脱,那柜姐一摸连忙说:“哟,外套湿了,我给您拿进去熨一下?”

“好的,谢谢。”

柜姐将西装交给一个女生,转身说:“您这件小蜜蜂的白衬衣我们正好有货,给你拿件同号的?”

“嗯。你给她挑几件衣服吧,还有鞋子。”辛棋说。

“好呐。”柜姐训练有素,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这位小姐的身材好极了,我们这里有条玫瑰印花的裙子,特别适合她。”

闵慧左挑右挑,最终挑了件棉麻混纺的T恤和一条印花长裙,上面也没有标价,她自己在心中掂量,觉得这是最便宜的。在柜姐的极力推荐下,她又买了一双鞋,心想,上个月发的奖金还没花呢,就犒劳犒劳自己吧。

走到前台掏出银行卡正要交钱,辛棋淡淡地说:“我来吧。”

“不不不,我来我来!”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辛棋掏出来的信用卡塞回到他的手中。

看着她抢着付钱,辛棋和柜姐同时愣住。

闵慧也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似不起眼的几件东西加在一起居然有八万多块……

“如果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白衬衣的话,付白衬衣的钱就可以了。”辛棋只好说。

那一件就七千多块好么!闵慧在心中嘀咕,嘴上却说:“不用!我来就好,上个月发了一大笔奖金还没花呢。”

“既然这样——”辛棋眉头一挑,“不如我就帮你花吧,这件衬衣我需要一打。”

“那就来一打。”

闵慧决定将大方执行到底。柜姐一阵窘笑:“对不起,我们这没有一打,这个尺寸只有五件。剩下的要从别的仓库调货,您留个地址,大概两三天能送到。可以吗?”

“可以。”闵慧心想:自己在陈家骏身上花的钱也不止这个数,辛旗是苏田的男朋友,应该平等对待。不能因为他比较有钱就想着节约。何况目前苏全所有的生活费、教育费、住宿费都是由辛旗来支付的,给他买几件好的衬衣也是应该的。

闵慧付了钱,走到更衣室将湿的外衣全数脱下来,换上新衣服。出来时看辛棋脸上的血也终于止住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去了三楼的西餐厅。

不想西餐厅的生意不好,客人很少,点的菜不到十分钟就全部上齐了,两人都点了牛扒,默默吃菜,只听见餐刀割肉的声音。

“对了,”辛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用牛肉蘸了蘸酱汁一边说,“我给你和家骏寄了一箱香瓜,大概是这两天到,你们可以尝一下。”

闵慧心中诧异,现在正是吃香瓜的季节,滨城里到处有卖,何必要寄:“这香瓜……有什么特别吗?”

“我种的。”

闵慧以为他在开玩笑。

“还记得那次在明水县吗?我看中了当地的一个香瓜园?”

闵慧想起来了:“就那个三十亩地……外加一栋两层楼的房子?”

“我把它买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我请了一位瓜农教我种瓜。”

真是越来越离奇了,闵慧笑道:“你这么忙哪有时间弄这些?”

“也不是天天去,雇了几个人帮我打理,关键时候会去住几天,在果园里干干活儿。这些瓜是全天然的,没有农药,没有增甜素。全全应该也喜欢吃的。”

她看着他,默默地笑了:“辛棋,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费解。”

“你也一样。”他淡淡地说,“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一种颜色。之后在滨城重遇,是另一种颜色。刚才的你,又是一种颜色。你究竟是哪种颜色?”

“刚才的我是真正的我。我脾气不好,又爱叫真。我俩其实很像。”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性格?”

“我不知道,只是从你在我面前表现的样子进行推测——”

“那是我故意让你知道的。不让你知道的那一部分你完全不知道。”

“我同意。比如说你为什么要种香瓜,我就不知道。”

“因为我觉得我的父母可能是瓜农。”

“这不一定吧?你又不是在瓜田里被捡到的。”

“小时候我经常梦见自己在一片香瓜田里玩耍。”他的思绪飘远了,“其实我早该怀疑你了。这个梦苏田知道,她说是我爸妈托梦给我,他们可能是种瓜的。”

“……”

“苏田没在日记里提起,所以你不知道。假如你真是苏田,听到瓜园就不会惊讶。”

“你愿意去采个血吗?”闵慧忽然说,“现在NDA的数据比对快极了。你的亲生父母也许正在找你,你也许并不是被人抛弃的。放在你身边的那张字条也许是伪造的……”

“No。”

“人的一生中,总要有一两个亲人才好。”

“我有苏田、有家骏、还有儿子。”他的目光柔了柔,“倒是你,父母双亡,脾气又犟,活得很累吧?”

“不累啊。我也有很多亲人:家骏、苏全、周如稷——我还有个仇人,这让我活得更欢了。”

“假如苏田在世,她会为你高兴的。”他不由得喟叹。

她忽然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

“我们提到苏田却没有吵架——这好像是第一次。”闵慧说,“这顿饭,我请你。”

“那你今天真是破费了。”

***

司机换了一辆车将他们接回青藤花园的公寓,里面空无一人,苏全还没有回家。

“我先洗个澡,你不介意吧?”辛棋问道,“我身上好像有股血腥味。”

“不介意。”

他拿了两件衣服去了浴室,一会儿功夫洗完出来,上身是一件白T,下身是条宽松的九分裤,脸上的血已经完全止住了,但一道道的玻璃划痕还是很明显。

闵慧说:“坐下来,你脸上的伤,我用创可贴再帮你贴一下。”

他依言坐在沙发上,她站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先用棉签蘸着酒精清洁了一下伤口,再将创可贴剪成图钉大小,一个一个地贴在伤口上。

他们挨得很近,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沐浴露的香味。她看得见他发际线上发白的头皮。她的指尖如一支羽毛从他的脸上、眉尖轻轻拂过,大约是最近看过书,有股油墨的味道。

她不知为何开始流汗:“辛棋。”

“嗯?”

“我想做.爱。”

“What?”

“请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她说,“我现在是安全期。”

“NO。”

“我刚给你买了十二件衬衣。”

“NO。”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NO。”

“你错过了苏田,当然可惜。你错过了我,也挺可惜的。”

“你说得没错,是很可惜。可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如果我错过了自己的承诺,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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