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国人的故地位于西域之西,一条名为阙水的河流周边。阙人的名字,便是来源于这条河流。那个地方,往西是康居,往东就是西狄,在很多年前阙人东迁之后,那地便被康居人所占。
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康居人天性贪婪。在金熹执掌西狄之后,康居王以为孤儿寡母好欺,从去年开始,借着阙水为倚仗,频频越境骚扰,企图夺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牲畜。金熹联合左贤王桑乾等人发动战事,果断予以反击,最后不但打败了康居人,还将他们从阙水一带赶走,反夺到手了一片新的土地。
李玄度在来到西域后,和阙国以及金熹之间,一直保持着相互的消息往来。在他的联络下,金熹考虑到西狄的人口有限,短期无法迁移足够的居民去充实阙水一带防御康居。且那个地方于西狄而言,也非战略要地,不如让阙人去抵御康居人,如此自己不必耗费兵力在这个方向,只需集中精力对付乌离和东狄便可。加上还有李玄度从中担保。于是答应接纳,将那个地方归还阙人,作为他们暂时落脚容身的地方。
阙人的先祖早年之所以弃地东迁,除了仰慕中原文化,又受封获得土地之外,来自康居人的频频骚扰和袭掠,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老阙王原本的计划里,回到阙水一带后,与康居人的冲突,是必定要考虑进去的。而现在犹如上天助力,多了这样的便利条件,在经过充分的准备和考虑之后,老阙王决定将那个很久以前便就提上了日程的西迁计划付诸实施。
当然,这不是举国西迁,只是迁移部分的人口和财富。
这只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个两手准备的计划。
没有哪一个阙人甘心回迁。
在他们的认知里,如今的阙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血脉相连,深深扎根。但他们的现状,便是夹在李朝与东狄的中间。一个居心叵测,一个虎视眈眈。暂时平静的表象之下,实际腹背受敌。
倘若他们能够安然度过这个百年来前所未曾有过的危机,自然最好不过。但万一,日后若真不幸遭难,则希冀能凭此举动,保住日后东山再起的力量。
他们不可能直接取道西域,那样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李朝,也会给李玄度带来麻烦。他们西迁的路线,有一段要从北面绕过昆陵王的领地,而这,也是全程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当时李玄度正与胡狐对抗,这必能吸引昆陵王的注意力。老阙王认为这也是另外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所以不再犹豫,抓住机会实施行动。
菩珠记得当时李玄度也曾派人问话,关于西迁,是否需要他的帮助。那边的回复是暂时无需他费心,若有必要,到时再派人传信。
而此刻,来自阙人的消息,就这样送抵了。
菩珠的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
来人是李玄度舅父李嗣业手下的一名家将。他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整个人看上去既虚弱又狼狈,等在坞堡前的议事堂时,他的情绪显得极其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当终于见到李玄度露面,他高声唤了一句四殿下,随即扑在地上向他叩首,一时哽咽,竟致无法出声。
果然,正如菩珠所想的那样,这名信使带来了坏消息。
而且,不止是一个坏消息。
信使说,在老阙王做出西迁决定后不久,他便就去世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忍下悲痛,秘不发丧。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带部分人马和民众,照老阙王生前的指令秘密西迁。小舅父李嗣道则继续留守阙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这也是为了蒙蔽那些刺探阙国动静的耳目,以掩护西迁计划的顺利进行。
因为之前准备充分,计划周详,路径亦经过再三的斟酌,走的都是荒野,路上罕遇人迹。大舅率领的这支西迁人马一路跋涉,虽经历了诸多的艰辛,但前半段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
上个月,他们利用西域战况激烈吸引了昆陵王注意力的绝佳机会,照计划,从北面翻山,绕过了昆陵王的领地,眼看就能进入安全地带了――到了那里后,便能和金熹派去接应他们的人马碰头,却不知行踪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就在那个关键时刻,昆陵王竟派出追兵,追赶而至。
李嗣业组织人马全力反击,但不幸最后还是落入了困境,人马被打散,一部分困在一个山谷之中,另一部分溃散在外。
困在山谷中的李嗣业凭着地势,虽暂时还能勉强维持住对峙的局面,但若持续等不到外援,想靠他自己的力量突围而出,基本无望。而且,一旦剩下的粮草全部耗尽,等待他们的,就只能是被俘的命运。
当时昆陵王并未立刻命人强攻山谷,而是提出了一个“议和”的条件,道他听闻李嗣业有一女儿,才貌双全,他慕名已久,希望能娶她为妻,若事成,往后便与阙国联姻修好,共同对付李朝。
当时李嗣业是被困在山谷之中,但这名副将和李檀芳被冲散,人恰在外面。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了李玄度,他便带着一队亲兵保护李檀芳逃了出来,改方向潜入西域,日夜兼程赶路寻来,想向李玄度求助。
菩珠正听得心惊肉跳,见这副将停了下来,眼角蕴泪,面露疚色。
“我表妹呢?怎只你一人来此?”
耳畔响起了一道问话之声。
菩珠转头,见身边的李玄度发问。
他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这个副将,眉头紧蹙。
“宗主她……她被人捉了!”那人声音再次哽咽。
李玄度从位上霍然起身,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人慌忙继续讲了下去,说是七八天前的事。他带着手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一片沙丘地里走了出来。当时饥渴交加,宗主在路上又生了病,发着高烧,他正想寻人打听霜氏城的方向,谁知从东北方向突然冒出来一群人,凶神恶煞一般,杀了他的手下,将宗主抢走。他拼死逃了出来,随后追上去,发现那个方向是片极大的沼泽。他思忖不识路,一个人便是进去了,也不可能救回宗主,于是掉头回来,一路打听,终于在今夜找到了霜氏城。
“求殿下救回宗主!求殿下救我主人!”
那人终于说完整个经过,又喊了一声,大约此前失血过多,紧紧绷着的精神一松,便再也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报信的人很快被抬下就医去了。
堂中烛火跳跃,菩珠悄悄地看着身旁李玄度的侧影。
他依然那样站立着,和方才的姿势一模一样,脚步未曾动过半分,身影更是宛若凝固,脸色则越来越是沉重。
她不敢出声打扰他。
突然,他转过脸。
“姝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后面去歇息。我有事要出去。”
他叮嘱了她一句,迈步朝外大步走去。
菩珠知道他的事。
他要救表妹。还要救援被困的李嗣业等人。
全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目送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外那片浓重的夜色里,一个人又继续坐了片刻,最后照着他的叮嘱,起身回了后面住的地方。
她没去过那副将口中提及的沼泽地,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位于北道的一个蛮野小国,国小而民贫,数千人口而已,男子几乎人人为盗,凭周围那大片的沼泽为屏障,常外出劫掠。据说早年,曾有邻国发兵前去攻打,最后士兵却被引入沼泽,眼看前头同伴误入草潭纷纷没顶,后面的人只能休兵止战,无功而返。经年累月,沼泽布满兽首人骨,入夜更是到处可见幽幽蓝光,鬼火飘荡,人望之却步,谓之鬼国。
北道诸国,这些年皆被胡狐控制,唯独这个鬼国,胡狐也是不敢招惹,这才始终得以自立,但那些人也因此变得愈发有恃无恐了。
这回不但杀人,竟将李檀芳也给劫走了。
第二天,菩珠从骆保那里获悉了消息,说秦王昨夜,连夜带人赶去了鬼国。
菩珠没说话,只陷入沉思。
骆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并非殿下定要亲自去,原本大可派别人的。只是听说那片沼泽闹鬼,外人若是胡乱闯入,十有□□是要被陷。殿下不放心,这才亲自领队……”
骆保话音未落,见王妃突然转身,撇下自己快步往外走去,一愣,忙追上去问:“王妃要去哪里?”
菩珠没应,只加快了脚步,出了坞堡,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去,纵马出城,往前方而去。
她一路疾驰,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回到了昨日方来过的霜氏庄园。
门房见她昨夜刚走,今早便又去而复返,有些诧异,但不敢怠慢,立刻将她引了进去。
霜氏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见她形色匆匆的样子,连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十分惊讶,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她道:“夫人,你这里可有一位识入鬼国沼泽的人?我记得父亲手记曾言,当年有一回,他的一名副手被鬼国之人绑了索金,是夫人派人领我父亲入内,救出了人?”
霜氏一愣,点了点头:“是,是我庄园中的一个奴人。本是鬼国之人,多年前还是少年之时,得罪主人被砍去一手,后不堪折磨逃了出来,恰遇到我,向我求救。我留下了他,让在庄园里干些活计。”
菩珠向她深深地躬身:“求夫人借此人一用!”
霜氏忙将她扶起,问到底出了何事。
菩珠将昨夜从她这里回去之后遇到阙人前来报讯求救的事讲了一遍。
霜氏听完,神色微微诧异:“你是说,秦王已去救他表妹了?”
菩珠点头:“是。”
“你想借人给秦王领路?”
菩珠再次点头:“是。”
霜氏看了眼她的表情,迟疑了下,试探似地低声问道:“姝姝,你实话告诉我,秦王和他的这个表妹,真只是表兄妹那么简单?”
在她那双历经世事的精明眼眸的注视之下,菩珠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他早年被囚之前,和她有过类似婚约的关系,不过早已断了……”
霜氏脸上立刻露出不悦之色,道:“果然被我料中了!我看你提及这个表妹,神色就有些不对!”
菩珠忙道:“夫人你莫误会,殿下和她如今确实早已没有关系了!”
“她多大?听你讲来,似乎还未嫁人?”霜氏继续追问。
菩珠微微垂眸,没有回答。
霜氏便冷笑了声:“果然如此。”
她沉吟了下,又道:“姝姝,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方和你说这掏心窝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我不愿借你人,我是觉着你没必要。那片沼泽困不住李玄度的,最多让他多花费些功夫罢了。何不让他迟些救到人?早早救了那女子回来,于你有何好处?”
霜氏的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意思,菩珠却也明白。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入那样的贼窟。迟一刻获救,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便就要多一分。
菩珠沉默了片刻,慢慢地抬起眼眸。
“夫人,他和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他心里对她有感情。倘若她因为他救援不及而受到伤害,他必会为此自责万分……”
她顿了一顿。
“我今日又厚颜来求夫人帮忙,不是为了他的表妹。他刚获悉他外祖去世,心中本就难过,我是不想他再为这种事而加倍难过。”她轻声说道。
霜氏愣了,望她片刻,忽低低地叹了一句:“痴儿!”
她摇了摇头,随即吩咐管事,立刻去将那奴人带来交给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