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人人都说圣心难测,圣人登基不过月余,众人便已摸不透她的心思。

扣着册封皇后、皇太后的诏书迟迟不发,这委实没道理的很,也不知皇帝是怎么一个计量。

大臣们着急此事,不过出于对礼法执着,历代先王皆以孝治天下,不孝之罪,皇帝绝不能背。

而阿祁着急,则纯粹出于对太后的担忧,只恐十二郎是发现了什么,记恨起太后来。她很是心惊胆战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请太后多为自己打算,便看到十二郎一得空就溺在太后身边,赶都赶不走。

阿祁:“……”是她多虑了。

大臣们也渐看出来,这哪儿是皇帝与太后有了龃龉,分明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皇帝在任性,太后在纵着他任性。

也罢,圣人高兴就好,真要拖,也拖不了多久的,最迟月底,外使来前,诏书便非发不可。

夏侯沛自然也知道拖不了多久,可她就是想多拖几日。

太后的身份决定了她永远不可能在人前与她光明正大的并肩而立,她很可惜这个,谁不想能与所爱的人堂堂正正的执手人前?

与她,这最微末的愿望,竟是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拖上这几日,不过她自我安慰罢了,不论旁人怎么看,与礼法而言,这段时日,她是皇帝,她是皇后,她们是这世上唯一般配彼此的人。

就守着这么点小心思暗戳戳的高兴着,夏侯沛也颇为心虚,倒不是大臣们连番的进谏,而是迟迟不下诏,阿娘怕是伤心。

夏侯沛天天去寻太后,天天逗着她高兴,总担心太后问她为何不肯下诏册封,偏生太后一句都没问,如此,倒让夏侯沛更为惴惴。

这日,忙于查案的高宣成听说皇帝还未下诏,不由大惊,连忙搁下手中的事来谏。

夏侯沛正在皇后那里,同皇后说着:“长秋宫阿娘都住惯了,就不要搬了——倒是可以修缮一下宫殿,儿看到后殿那里,有一处窗纸显得旧了。”

长秋宫是历代皇后所居之处,从前朝起便是如此,一旦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新帝之母便尊为太后,改奉长乐宫,寓以长乐未央之意,而长秋宫,便留与新后,故而,长秋常被用来指代皇后。

夏侯沛一面一面心虚,她这提议显得很突兀,又没道理,只怕阿娘会不答应,她小心地觑着太后的神色,只等她一显出不快便改口。

不想,太后只是淡淡瞥她一眼,而后轻笑,道:“都依你。”

夏侯沛高兴地脸都涨红了,长秋宫是只有皇后才能住的,阿娘答应留在这里,而现在的皇帝,是她。这一想,她便欣喜若狂。

皇后看着她,那笑意,纵容而宠爱。

高宣成求见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

夏侯沛正高兴,她随口道:“丞相为何事来?”

邓众是知道夏侯沛很不想谈及册封太后之事的,只是高宣成的话,他也不敢不传,只盼着十二郎眼下兴致不差,少动点怒。他小心回道:“高相说,是来与十二郎请示册封皇后、皇太后诸事宜的。”

就如一盆扑面泼下的冰水,夏侯沛笑意收敛,挑了下眉,道:“说与丞相,朕眼下不得空,令他先专案情。”

邓众为难地看了看夏侯沛,没敢说话。

夏侯沛两道眉毛竖起来,唇角抿得紧紧的,到底在太后身前,且她也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终是缓了神色,正要起身,便听太后出声:“说与丞相,圣人在我这里,有要事相商。”又道,“赐丞相贡橘,慰他多日劳累。”这个时节的贡橘可不多,太后自己,只怕也不过三两盘罢了。

邓众看了眼夏侯沛,见她含笑颔首,终松了口气,去办了。

太后如此言语,夏侯沛哪还看不出她在纵着她。

她比方才太后答应留在长秋宫更高兴,转头朝太后道谢。

太后无奈,转瞬又被笑意替代:“这样,可满意了。”

“是阿娘疼我。”夏侯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哝着,那双幽深的眼眸笑得微微眯起,显得格外孩子气。

平日里再沉稳,她也有执着任性的事,到了她面前,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生气的时候,会拧眉,高兴的时候,会将眼睛笑弯成一道可爱的月牙,全然还是孩子的模样。

太后看着她,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她是想看到重华高兴的模样的,也愿意事事都依从她,可这样的纵容,还能有几回?

夏侯沛见太后蓦然间双目微红,不禁慌了手脚,忙道:“阿娘,你怎么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太后如此失态的时候,更是着急不已,上前,关切又紧张地看着她,想要轻抚她来安慰,又不敢轻易触碰,一时间连何处置手足都不知,只能紧张地问:“阿娘,谁让你不高兴了?”

太后轻拍了拍她的手,眼中的悲色掩了下去,换成了欣慰:“没有人让我不高兴,只是,”她停了须臾,很快就接着说道,“只是猛然间觉得你真的长大了,心中高兴罢了。”

夏侯沛一怔,觉得不大像,随即又见太后是真的很欣慰的模样,又暗笑自己多心,每遇到与阿娘相关之事,总爱多思多虑。她弯下身来,跪坐在太后身畔,轻柔地道:“是啊,儿长大了。”顿了一顿,又轻笑着道,“可阿娘还不老,仍旧是儿初次见时的模样。”

太后出神,看着夏侯沛,见她一脸认真,不禁微微垂目:“不老吗?”

夏侯沛连连点头,像在说一件最真实,最不容质疑的事:“自然,阿娘风华正好,在儿眼中,无人可匹。”

太后笑了笑,她想着,真的不老吗?她晨起梳妆之时,已在发间看到了一根银丝。怎么会不老,年华逝去,是谁都无法抵挡之事。

只是与她,这些,已并不要紧了。

“重华。”太后正色道,“你已做了皇帝,不论你高不高兴,都得肩负起重任,天下苍生,百姓福祉,都是你肩上的重任,你不要轻忽了。”

夏侯沛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突然就转了,只是太后这样说,她也很郑重地回道:“儿明白的,昔年出征在外,亲眼见过民生之苦,我既为天子,成了天下人的君父,必急百姓之急,苦百姓所苦。”

听她如此郑重,太后眉心微展,似去了一件心事,她道:“那就好。”

夏侯沛明白,定是她方才对高宣成的态度,让太后觉得轻慢了。

君臣相谐,方有国泰民安,高宣成是丞相,国之肱股,受人敬重,若与他生隙,实非好事。

离了长秋宫,夏侯沛慢慢地回忆太后方才的言行,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实在说不上来。

走到上林苑,只见一名宫人匆匆而来,夏侯沛认出来,这是秦氏身边的人。

她与秦氏,本就没什么情意,二人能凑到一起,也是各有打算,故而,她只与秦氏尊重,却并不大相见。

眼下见宫人匆匆而来,夏侯沛便知,定有什么要紧事。不然,秦氏也不会来找她。

她猜的没错,确实是要紧事。宫人言语含糊,不能明言,只请皇帝往东宫一叙。

夏侯沛一忖,便同宫人一道过去。

秦沅未册后,还居东宫,宫人也只称她太子妃。

如此,确实别扭。可太后不论册不册,都是太后,太子妃便不一定了,万一皇帝另有她位安置呢?

走到东宫,只见里头秩序井然,与她居太子位时并无差别。

她暗暗点头,往里走去,秦沅等得有些着急,见她来,微微地吁出口气,先上前见了一礼:“妾拜见圣人。”

夏侯沛颔首:“免礼。”看周围都是秦氏心腹,便开门见山道,“你唤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是有一件事,非圣人不能决。”秦氏肃穆道。

夏侯沛见此,也是精光一闪。

秦氏朝四下打了个眼色,殿中诸人都退了下去。

待到殿中无人,秦氏方道:“晋王要反。”

夏侯沛没有一点震惊,只淡淡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秦氏见此,便知圣人心有成算,详细禀道:“是晋王妃来说与我,令我禀圣人,以免晋王作乱,祸及生灵。”

果然如此。夏侯沛嗯了一声。

“她不会骗我,既然来说,定有十足把握,圣人可有什么计较?”秦氏问道。

夏侯沛安然一笑:“计较自是有的,只是就不与你相干了。”

秦氏眉间隐忧。

夏侯沛轻笑,看着她,道:“只是有一点你尽可放心,当日说好的事,如今依然作数,我会令人暗地护着周氏。”

秦氏顿时就安下心,极为真诚地与她道谢,见夏侯沛长身玉立,眉目清朗,那眼中明澈无伪,极为坦然,她不由道:“圣人是君子,必会恪守诺言。”

夏侯沛摇了摇头,君子喻于义,她算什么君子,就算有人觉得是,也只是她装出来的罢了。

得知此事,夏侯沛并未多留,自回去了。

秦沅送她到宫外,一见她走远,便立即回身,往东宫的小花园走去。

周氏坐在一棵柏树下,听到脚步声,她像是知道来的是谁,仍旧背对着,开口道:“禀与陛下了?”

秦氏并未说话,待走到她面前,方道:“圣人已知道了。”

周氏微笑,显得松了口气。

秦氏看着她,道:“你是晋王妃,此事败露,晋王多半伏诛,你又如何脱身?”

周氏闻言,轻笑出声:“阿沅,我从未想过脱罪。圣人迟迟未册封你,我总担心是你们生了什么嫌隙,无意得知了此事,我便想,让你将这事说与圣人,你就立了一大功,如此,有什么嫌隙,圣人也不会再怪罪你了。”

她真的一点都没想过晋王阴谋败露,她会如何,是一并伏诛,还是没为官奴,亦或流放边陲。现在秦沅提起来,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脱罪。

“你……”秦沅恼怒,气她如此不在乎自己生死。

周氏喟然,她看着秦沅,眼神始终都是温柔的:“从嫁给晋王那日起,我就没有奢望过能有善终。”所以,赐婚的诏书下来,她便开始躲着秦沅,怕她被自己牵累,怕真到那一日,她为自己来回奔波,终也陷入进去。

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再无可期待之事,怎么能让她的阿沅在她的余生中,想她念她,难过一时,总好过心伤一世吧。于是她狠心将她推开,推说怕晋王知道她们的情意,会嫌弃与她。阿沅果然伤心,也果然对她显出了怨恨的神色。她的心,让那个满含怨恨与伤痛的眼神伤得千疮百孔,却也松了口气。

多年过去,没想到她嫁给了圣人,成了她的弟妹,似乎也真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恋她了。

如此,也好。

秦氏被她轻描淡写的话气得够呛,怒气大盛之下,冷笑道:“看来,三嫂早知阿兄野心,还想与他同生共死。”

心口骤然钻痛,周氏皱了下眉头,她不会去计较秦沅的刻薄,只是微微喘了口气,缓解胸口无法疏解的难受。她恳求道:“我没别的愿望,只有一件,我父我母都是清白之人,来日若陛下行株连之罪,只求你,能为我的父母说一句话。”

她好像已经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只想着她的父母,不想她自己,也不想她。大约那么多年过去,她们曾经深似海的情意都已荡然无存了吧,所以,她没有想过她若死了,她会痛不欲生,又或者,她已不在乎她是否会心疼难过。

秦沅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当真不值。

“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说道,“你安心就是。”

周氏果然安心了。秦沅对她从未有虚言,她既然应了,就是真的放在心上了。

看天色也不早,事情也已办妥,周氏起身告辞。

看她这淡淡然然的样子,秦沅还是觉得不甘心,略一犹豫,她道:“晋王那事拖不了多久,今日一别,你我兴许就是永诀,你没什么话要同我说的吗?”

周氏一愣,心却被她那句永诀刺得鲜血淋漓。

可不就是永诀。

想来想去,她也只有一死才是解脱。

她不在了,阿沅才会真正忘了她。皇家是最危险的地方,圣人哪会容许枕边人想着别人?一旦被人知道她与阿沅的过往,少不得便会变成攻讦阿沅的把柄,可若是她死了,那就无迹可寻了,毕竟女儿家的感情,与男女间不同,能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再且,她其实,也不想看到阿沅与圣人夫妻情深的样子。帝后情深,她固然是放心了,也真的是高兴的,可心,还是会痛。

思绪万千,周氏想了想,她看着秦沅,最终道:“你过得好,我到哪儿,都能安心。”

秦沅再撑不住,她转过身去,眼泪已溢满她的眼眶,皆是苦涩。这句话,她以前说过的,就在赐婚之后,她不甘心,总去寻她的时候,那时,她满面疲惫,说了这样一句。她微微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无法抑制的颤抖,究竟泄露了她的心伤:“黎娘,你究竟有情无情?”

她是有情无情?自己也分不清了。周氏只看着秦沅的背影,既然是永诀,既然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便让她再看看她,将她守在心里。

秦沅已是满面泪痕。她怎会让周氏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她在她面前,早就没有多少尊严可以丢了。

良久,身后响起步履远去的声音,她走了。

她总是这样,毫不留恋,陷在过往的人,只有她。

秦沅抬手掩面,将脸埋在掌心,呜咽啜泣。

这一夜,秦沅做了一个梦。

那并不是一个梦而已,而是真的发生过的。

那一年,她们都那样年轻娇美。

周氏坐在那里绣嫁衣,看到她,她手上的针一不留神便扎进了指腹。她忙跑上前,将她的手指放到口中吮吸,直到感觉不出血了,方松开,责备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刻意不去看那鲜红的嫁衣,刻意不去想其实前一日,她来时,黎娘已经很冷淡。

周氏收回手,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有些不耐,她道:“阿沅,你不要再来了,让人发现了怎么办?我已与过去不同,即将嫁做皇子妃,若是殿下知道我和你……怕是要嫌弃我。”

秦沅猛地惊醒,时隔多年,周氏说那话时的不耐烦与避之如虎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如被刀绞的痛楚,她此生难忘。

秦氏在黑夜之中坐了半宿,再难入眠。

隔日一早,秦沅往含章殿寻夏侯沛,夏侯沛刚拟了册封皇后、皇太后的诏书,见她过来,便道:“阿娘在长秋宫住了近二十年,都已惯了,便不要让她搬了。我令人修缮了长乐宫,你看……”

秦沅道:“如此甚好。”

夏侯沛多少有点愧意:“你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令有司去改就是。”

这都是小事。秦沅不大在意,她都答应了,接着说起她此次的来意:“我想求圣人一件事。”

夏侯沛笑了笑,肯定与周氏有关。

“说来。”

“圣人曾问我要如何安置周氏,我现在,有答案了。”

果然。

夏侯沛示意她直说。

“将她充没为奴吧。”秦沅淡淡说道。

夏侯沛只觉脊背一凉,便听秦沅继续道:“然后将她调到我宫里来。我想她能从此以后都乖乖听我的话。”

她的新后貌似黑化了。

夏侯沛暗暗咽了咽口水,笑:“自然,既是你的人,都由你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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