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挂中天,繁星映群山。
叠山别院在沉沉的山中就像是一缕在风中摇曳的火焰。
蓝卿和红玉并肩走在山路上,身后天武军的甲士和几名婢女远远地跟着,似乎并不想打扰她们。悠长的山路穿过山与水通往远方,不过蓝卿和红玉心里清楚,自己也就只能在这百丈远的山路上走动,若是再远的话,恐怕身后的甲士和婢女就不只是跟着了。
“回去吧。”蓝卿轻声道,有些依依不舍的看向还在蔓延、消失在黑暗中的崎岖道路。
红玉微微头,在这叠山别院她们是客,初来乍到便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终究也不成体统。不过这院子里面的女眷似乎也并没有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她们想要出来,也未派人阻拦,只是让几名天武军甲士随行保护。
缓步下山,还未走到叠山别院,就已经听到缥缈悠远的琴声从白墙之内缓缓飘出,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树叶哗哗的响声。蓝卿和红玉都是内行人,当下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她们自问没有十年功夫想来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周围的山山水水仿佛都和这悠悠的琴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哪怕是闭上眼睛听这声音,也能勾勒出四周青山的轮廓。而且琴声当中还带着一股少见的激越,就像是在苍山白云之间孤傲的飞鸿,只留下一道靓影,却能惊艳人世百年。
“早就听闻叶家绮琴姊姊一琴压临安,想来今日所闻便是了。”蓝卿轻轻叹息一声,绮琴的名声即使是在这偏远的通山县也是流传着的,那出神入化的琴技,今天总算是听到了。
“且去看看吧。”红玉扯了扯蓝卿的衣袖。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两个人都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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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山别院其实并不大,但是谢枋得当时选中这个宅子的时候,却没少费心思,从山路之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叠山别院的前院,整个后院都被树木掩映住了,带着丝丝缕缕的神秘感。
蓝卿和红玉并肩穿过并不很大的前院,琴声悠悠伴着路上灯笼里面烛火摇曳。那琴声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是在引诱着她们情不自禁的迈动脚步向前。
从前院到后院,一路上没有一名婢女出来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们所守着的,正是通往后院水榭的路。悠远的琴声随着路的延伸而越来越响,在白墙黑瓦之间回荡。
即使是那些并不怎么懂音律的婢女们,脸上都露出迷醉的表情。
其实绮琴并不怎么常来后院的水榭,因为从临安醉春风到兴**的叶府,都没有这种实际上很常见的水榭的,醉春风虽然背靠西湖,但是因为为了防止有什么难言的意外,所以以高墙阻隔。而兴**叶府则是因为已经有了水亭,再来水榭有些多此一举的感觉。
不过叶应武和陆秀夫从通山县传来消息,使得绮琴和陆婉言都不敢大意,铃铛带着一众侍女已经将水榭上下打扫干净。
几名侍女静静地站在水榭之外,蓝卿和红玉甫一出现,便毕恭毕敬的微微屈身行礼,然后将前面的罗纱掀开。
琴声并没有距离近而变得刺耳,反倒是在清越激昂之中带上了绵柔温婉之态,蓝卿和红玉缓步走上前。
素衣女子凭栏弹琴,只有一个背影。
反倒是另外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清秀少女微微笑着看着她们,随手往香炉之中又添了一把香,火光映衬着绯红的衣袖,当真是红袖添香。另外炉上的水方才烧开,四个茶杯已经在桌上一字排开。
少女冲着蓝卿和红玉略一头,很是自然的提起一侧火炉上的茶壶,茶水带着扑面的热气画出一道白色的弧线,掠进茶杯当中,杯中已经放好了茶叶,远远的已经可以闻到清香。
最后一杯茶倒完,一滴水未曾漏出。
而琴声,也渐渐消散,最终和夜、和风融为一体。
“请坐。”陆婉言放下茶壶,冲着蓝卿和红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悠悠然自己坐到一边去了,随手抄起一直放在桌子上的书,却是一本陆羽的《茶经》。
琴声终了。
绮琴缓缓转过身,刹那间蓝卿和红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似乎早就已经意识到两女会是如此反应,绮琴只是不可置否的一笑:“这叠山别院,妾身与陆妹妹也是客人,在此处借花献佛,还请两位恕罪。”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蓝卿苦笑着道:“早就听闻姊姊大名,今日得见,的确惊为天人,一时失态还望姊姊恕罪。”
绮琴抬步走过来:“此处本就不是什么庄严之地,便请随意坐吧,谢大人也是好书之人,那边书架上倒是有书卷不少。桌上有茶,案上有琴,山风明月相伴,一番好风景。”
红玉微微蹙眉,旋即轻声笑道:“姊姊倒是好兴致。”
“人生苦短,自当好好享受这片刻光阴。”绮琴已经微微笑着,衣袖拂过,就像是随口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绮琴会出这样漫不经心的话来,陆婉言很明智的选择了沉默,但是蓝卿和红玉却是心头一震。陆婉言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能理解她们这些曾经有过低贱清苦日子的人,作为青楼歌女,此生注定在豪门当中流离辗转,能够寻得片刻清闲悠然、没有勾心斗角的光阴,的确是人生一大幸事。
蓝卿和红玉沉默不语,风吹过绮琴的素衣,衣袖飞扬,就像是谪仙凌波而来的仙子,带着高不可攀的孤冷。
陆婉言看着蓝卿和红玉沉默的样子,知道绮琴摆出来的气场太强大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当年在醉春风作为花魁她一直便是这样,否则也不会使得叶应武这样的枭雄人物也为之倾倒。
浅浅一笑,陆婉言走上前,亲自拉着蓝卿和红玉的衣袖让她们坐下,轻声笑道:“两位姊姊尽管坐下,此间想来也没有外人······”
话音未落,不但是蓝卿和红玉,就连陆婉言的脸都忍不住刷的一声红了。没有外人?蓝卿和红玉无论如何想来也算是和江镐、王进共患难过,所以此间事了之后两人归于王进、江镐也算是鸳鸯双栖双宿,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了的事情。
而以江镐、王进和叶应武铁打的关系,是一家人的确没有什么牵强的地方。反倒是她陆婉言,虽然是陆秀夫的妹妹,但是以陆秀夫和叶应武的关系,应该还不能称得上是一家人吧?
绮琴眸中带着些许玩味的神色,轻声道:“陆家妹妹的没有错,此间没有外人,何必如此客气?此时正值大宋危难,以后夫君征战在外想来也是难免的,你我姊妹如此相聚的时候怕也是很多的。”
蓝卿和红玉微微头,显然已经很自觉地忽略掉了绮琴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解的看着绮琴和陆婉言。而陆婉言也是聪慧之人,自然听出来绮琴话里话外别有一番意思,俏脸上的红晕忍不住更深了,不过心中却是暗暗一惊。
琴姊摆出如此姿态,是什么意思?
可是当她迎上绮琴的目光的时候,却发现那眼神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而且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些许鼓励、些许期待。
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略有些诡异的气氛,蓝卿和红玉忍不住对视一眼,见到红玉微微颔首,蓝卿方才轻声问道:“两位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女子不才,还请问怎么看此次通山县贾知县的?叶大人乃是少年才俊,但真的能还百姓一片朗朗晴空吗?”
蓝卿和红玉略微有些不安又带着些期待的表情尽落入陆婉言和绮琴眼中,两人相视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蓝卿和红玉心中依然有心结没有打开,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难以对叶应武讲出罢了。
毕竟贾余丰的淫威笼罩通山县时间太长了,使得整个通山县的百姓做什么事情都会忍不住想到他,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避免。谁都知道,如果让贾余丰翻过身来,就真的是死地。
没有人愿意那身家性命来赌,一如张老爷子。
可是······绮琴微微笑着看着蓝卿和红玉,只是不语。
可是,你们两个,怕是没有退路了吧?
陆婉言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而蓝卿和红玉的心也渐渐的提了起来。看着她们两个有些紧张,绮琴轻轻一挥衣袖,淡淡的道:“两位,可是还有什么不愿出来的?贾余丰乃是逆天而为,该当死罪,又有何异议?从慈溪到麻城,天武军所到之处,难道还有什么能够阻拦么?”
蓝卿和红玉犹如当头一声霹雳,怔在当场。
绮琴只是笑着看着她们两个,不再言语。而陆婉言有些无聊的翻动手中的《茶经》,不过似乎她的乐趣不在于翻书,而在于听翻过书本沙沙的声音,伴着风声茶香,分外悠闲。
绮琴的话已经得再清楚不过了,顺应天命,所向披靡。
贾余丰伏诛,天意难违。
“天命?”艰难的看向身边的红玉,蓝卿心中不松反倒是更紧。官家圣人,不应该才是这大宋的天吗?可是并没有圣旨下达啊,难道······绮琴是在临安城红尘里面飘荡过的人,如果要对于这些的敏感,应该远远胜于蓝卿和红玉,可是她这一次,却是何意?
天命,要知道天武军,也是“天”开头的。
红玉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理难容,天意难违,这“天”,不只是官家的“天”了,更有的是,千百年的大道。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蓝卿轻轻道:“妹罪该万死······”
绮琴和陆婉言几乎同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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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应武缓缓地走在县衙的院落里。
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树枝树叶上,更洒在叶应武身后杨宝的身上。
然而杨宝站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只是警惕的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高高矮矮的房檐屋瓦,仿佛在黑暗之中隐藏着太多的未知和敌手,任由叶应武在院落中来回踱步,杨宝只是默默的站着。
叶应武止住步伐,静静的看了一眼杨宝,有旋即苦笑一声,杨宝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老兵油子,对于自己的谋略有自知之明,所以无论叶应武和陆秀夫他们讨论什么或者叶应武自己在想些什么,他都这样保持沉默,从来不发表哪怕一句的意见。
对于杨宝来,好好地护住叶应武,叶应武加官晋爵实际上他自己也会自然而然的随之飞黄腾达,所以根本不用费尽心机的些什么,这绝对是最稳妥但是却无人能够阻止的。
颇有深意的看了杨宝一眼,叶应武还是无奈的看了一口气,转身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去。
杨宝迟疑片刻,抬步紧跟叶应武。
“都好好的睡一觉吧,不用这么紧张。”叶应武轻声笑道,虽然杨宝没有禀报,但是以叶应武的敏锐,自然能够看到在院落之外的黑暗之中,肃然站着天武军士卒。
杨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微微头。
见到杨宝想要什么却又忍住了,叶应武便已经知道杨宝并不会真的就这么听话,其实在这种情况之下,大多数的侍卫都不会听命令的,毕竟事关重大,叶应武的安危也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叶应武颇有深意的走到杨宝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
“其实如果能够把什么人放进来,其实也不错,不是么?”
杨宝一怔,旋即苦笑道:“启禀使君,不是下属胆,而是实在担忧使君的安危。”
知道杨宝实在是不放心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叶应武不可置否的只是一笑,却没有什么,但是他的目光在黑暗之中依旧炯炯有神,静静的看着杨宝,仿佛在,这是我们不能放过的机会。
狠狠咬了咬牙,杨宝无奈的了头,摊上这么个不会武功还这么胆大的上司,只能是自己命苦,从慈溪城头到镇客栈再到麻城脚下,杨宝跟着叶应武出生入死,可以是两次三番的护着他血战,对于这位上司的本领已经摸得差不多。
既然他决定了,就明心中已然有了定论,而往往这些定论,总是正确的。杨宝毫不畏惧的迎着叶应武甚至有些冰冷的目光,微微头,片刻之后方才道:“使君,末将并无异议,但还请使君务必提防,末将带着百战都就在外面策应。”
以叶应武为饵,将黑暗之中的人引诱出来······杨宝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微有些冰冷的夜风,这个决定做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要是陆秀夫而或是文天祥甚至谢枋得在这里,都可以出言阻拦,可是偏偏在这里的只有他自己,实话的,杨宝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来阻拦叶应武,这位上司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以他的倔脾气,不是杨宝就能拦住的,所以杨宝索性就不拦。
只要将外围防的滴水不漏,里面就算没有侍卫也没有什么关系。杨宝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两句,还没有从自己刚才鬼使神差的答应叶应武的话里回过神来。
而叶应武只是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屋里面走去。
杨宝静静地看着叶应武远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