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府,醉春风。
宾客陆陆续续入座,虽然叶应武这一次邀请了不少商贾,但是并不代表着商贾们就有胆量仗着自己“贵客”的身份去和那些甚至是不请自来倒贴的官吏们争抢座位,一众官吏很麻利的占据了叶应武左右手最近的席位,而商贾们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根本就没有和他们争抢的意思,径直坐到各处边角里。
虽然在宋代尤其是南宋商业已经很发达了,但是商贾的地位并没有太大的提升,不过能够受到邀请来到这宴席之上,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所以他们对于座位的要求反倒是最低的。
叶应武依旧是面带微笑,左手边是江镐,官吏商贾们也知道这个看上去比叶应武还要年轻的将的身份,所以也没有人质疑,就算是那些研究朱程理学很是讲究的老学究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个按理身份并不高的厢都指挥使坐在叶应武下手第一个位置。
而另外一边则是隆兴府通判赵文义,作为一个标准的中间派,赵文义一直被晾在一边,不过赵文义对此一直都是坦然接受,所以虽然他作为堂堂隆兴府通判手中没有一儿实权,每天的日子却过得很是滋润。不过对于这么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叶应武也并没有轻视看。
虽然赵文义是看上去谁都不帮的中间派,在这里逍遥度日,但是最后也是以郢州都统的身份亲率两千精骑向浩浩荡荡前进的蒙古大军发动决死冲击,使得蒙古大军不得不为了这两千骑兵调转兵锋,而这个看上去孱弱的血性汉子也战死沙场,成就一曲悲歌。
只不过此时的赵文义并不知道自己的归宿,但是又一次遇到这些战死疆场的英烈活生生站在身前的时候,就算叶应武在这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依然心中难掩震撼。
正是这些前赴后继的人们,用自己的血肉谱写了一曲悲歌,向世人宣誓,这个一直在后退、一直在防守的民族在征服世界的敌人面前,依旧有着抗争的尊严和实力。
这一次叶应武宴请隆兴府的达官贵人,若是王爚等人作陪的话实在有些不过去,所以一直作为中间派的赵文义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对于赵文义这种中间派叶应武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因为他们和所谓的墙头草又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人对于江万里、贾似道之间的争斗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要是能够将这个国家治理好,跟着谁走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实践派”,叶应武不知不觉得都有些走神,如果不是赵文义站起来轻轻咳嗽一声,恐怕叶应武还不知道要发呆多久,当下里只能迎着一众期待的目光尴尬一笑,然后狠狠的瞪了旁边不明所以的江镐一眼。
江镐这家伙打仗倒是真的很猛,但是一到这种应酬的事情上就远没有文天祥、陆秀夫甚至章诚靠谱了,刹那间叶应武都有些后悔怎么带着这个愣头青回来了。
不过也不得不,也就只有这愣头青才能够走到哪里都不忘了将天武军的阵势摆出来,比如刚才就很让叶应武满意。
“某赵文义得以与使君结识,实乃此生之幸事,怕在座诸位也是相同心思,所以某先敬此杯。”赵文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叶应武走神,只是施施然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如果不是对他知根知底,恐怕在座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江万里一党的铁杆爪牙呢。
赵文义已经要代表在座众人,但是归,自然不可能真的让这位堂堂隆兴府通判大人只身代劳,不管是近处席位上知道怎么回事的还是远处席位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总之跟着大家走就是了。
“子不敏,何德何能,敢当如此!”叶应武急忙站起来手捧酒杯冲着赵文义一拱手,这种话对于他来也算是手到擒来了,若是换成江镐的话恐怕就要捉急了。
赵文义眼眸当中闪过一丝赞赏的神色,叶应武果然并不只是战场上的豪杰,面对这些有些繁琐的社交依然可以从容应对,不过想一想他的家承,也就可以释然了。不过这也让赵文义悚然一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打量眼前这个散发着英武气质的黑衣青年的时候,人们已经渐渐地淡忘了他还是叶梦鼎的儿子,是叶府堂堂二衙内。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于这个黑衣青年能力的认可?
叶应武心思百转,赵文义也是心中复杂,两个人就这样有些浑浑噩噩的坐了下来。当然,还没等叶应武回过神来,另外几名也是有头有脸的官吏已经迫不及待的站起来了。而在这些官吏之后,想要表达自己的敬意的商贾们也在萍水楼沈飞的带领下跃跃欲试。
刹那间叶应武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苦笑。
好在这里是醉春风,有着“身经百战”的**春芳。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早就是这花酒场当中祖师级的人物,又怎么能够看不出来叶应武的窘迫,当下里也不再迟疑,轻轻拍了拍手,悠扬的丝竹声随之平地而起。
几队歌女一身华服飘然入场,长长的水袖就像是迎风起伏的波浪,每一个舞女还都戴着半层薄薄的面纱,只是能够隐隐约约看到脸的轮廓,而那暴露在外的光洁白皙的额头、含情脉脉的眼眸使得在座意志不坚强的忍不住心神荡漾。
不过久经战阵的叶应武、江镐还有赵文义等人显然只是微微颔首,但是目光流转,并没有在这些窈窕的舞女身上停留,更多的反倒是用复杂的神情打量周围的人。或者换句话就是叶应武和江镐看向赵文义,赵文义看向他们两个。
不过毕竟不是死对头,双方更多的是好奇和试探,并没有太大的敌意,否则在座的其他像沈飞这样也都是人精的商贾和已经在官场上摸滚打爬很多年的官吏们又怎么不会跳出来打圆场。
舞女中央的那身材曼妙的女孩朱唇轻启,素手上扬,便已经先开口唱道:
“宴亭永昼喧箫鼓。倚青空、画阑红柱。玉莹紫微人,蔼和气、春融日煦。故宫池馆更楼台,约风月、今宵何处。湖水动鲜衣,竞拾翠、湖边路。落花荡漾愁空树。晓山静、数声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烟逗雨。新欢宁似旧欢长,此会散、几时还聚。试为挹飞云,问解寄、相思否······”
悠悠的歌声在厅堂中回荡,却是张先的一阕《山亭宴》。满堂宾客,无论是否听懂,包括叶应武和赵文义这些心不在此的人,都有意无意的表现出陶醉其中的样子。
一直到歌声缥缈消散,丝竹之声旋而复起,已经柔和的舞姿再次灵动,厅堂之中方才爆发出喝彩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官吏,有的甚至脸涨的通红,反倒是平日里远远没有他们注意形象的商贾们,很是收敛的跟着喝彩几声,毕竟对于这些商贾们来,能够和代表着社会上层地位的官吏们坐在一起已经算得上是荣耀了,除了沈飞等少数人,那个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下面的官吏们喝彩完之后都悄悄的看向叶应武和赵文义,见到这两位大头也是微微颔首,方才会心一笑。
歌舞也在此时从**转而平息,一众舞女再一次收拢,长长的水袖像是平静的湖面,摊散在地上。清风穿过厅堂浮动着她们脸上的面纱,看的一众官吏商贾们百爪挠心,却总是窥不见面纱背后的容颜。
赵文义含笑道:“使君大人以为此歌此舞如何?”
按叶应武方才是这一次请客的主人,但是在座诸人又有谁真的敢让这位老人家掏钱,所以实际上是叶应武心甘情愿的请客,一众商贾心甘情愿的掏钱,现在赵文义这个口气,也分明是将这位爷当成了客人而不是宴会的主人。
叶应武也乐得与此,当下里笑着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当有洛神凌波之姿。”
能够得蒙叶使君如此夸赏,自然是一众舞女的荣耀,在那名歌女的带领下一众舞女微微倾身以示敬意。要知道在这醉春风当中,便是这个歌舞也不是常人能够看得到的,即便是赵文义一流,也就不过看过一两次而已。所以对于这些舞女们来,微微躬身已经能够代表很深的敬意了。
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随手拈来《洛神赋》当中的两句,赵文义嘴角便发现出一丝会心的笑容,冲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静静的站在叶应武身后角落里的**春芳微微头。刹那间春芳脸上闪过一丝愁容,赵文义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本来春芳还真的不介意让这刚刚挂牌没有几天就已经迷倒了无数寻访客的新女儿去拉拢一下本来就算是半个自家人的叶应武。
可是······不过有苦自己知,这种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春芳可不敢在这些大爷面前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是一脸柔和的笑容,冲着看向她的赵文义还有沈飞这些商贾们微微头,赵文义可没有打算自己买下醉春风的花魁,最后掏钱的还是沈飞等人,虽然是金山银山,但是沈飞这些商贾为了能够得到叶应武的支持,自然也是一儿都不皱眉,甚至还举双手欢迎,并且对于这个很有眼色的赵文义赵通判有了不的好感。
不过此时的局中人叶应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文义等人好好的安排了一下今天的夜生活,歌舞声虽然渐渐平息,这位叶使君却没有丝毫疲惫厌倦的神色,依旧端着酒杯和一众应和的官吏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而叶应武身边的江镐,只是大口大口吃着桌子上的佳肴,对于官吏们拼命示好的神色一儿都没有在意,以至于江镐在很多官吏心中已经被打上了“莽夫”的名词,甚至有很多人暗暗唾骂江镐给堂堂白鹭洲书院丢脸。
看出来虽然叶应武依旧风流潇洒,但是实际上也快有些耐不住了,一直在调和这官吏商贾和这个难以捉摸的叶使君的赵文义立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再一次冲着春芳使了一个眼色。
心中一片混乱、甚是纠结的春芳早就顾及不上场中的情况,直到注意到赵文义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下里轻轻一挥手帕,刚才各色盛装的舞女再一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却是齐齐的淡蓝色装束,在盛夏中平添一丝凉意,而且衣袖处也都是薄薄轻纱,秀发高高挽起又披散下来,当真有天上仙女凌波而来的感觉。
虽然这些舞女依旧带着面纱,但是很明显这面纱比起来刚才的更加轻薄了,甚至和没有戴面纱看不出来什么区别。而那一直引人遐想的俏脸也终于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了。
当真是俏丽仙姝!
就连江镐这种纯粹的猛将,都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吐沫,手中的羊腿险些没有拿住,不过江镐立刻下意识的在心中和自家蓝卿一比,这些舞女当真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蓝卿和红玉已经是贾余丰万里挑一,而现在这些舞女却是各个如此,春风**能够以一己之力支撑醉春风傲立临安,也是有些手段的。更何况刚才领舞歌唱的那名舞女更是姿色脱俗,犹胜周围舞女一筹,不过比之绮琴那种举手投足间都是高贵而淡雅气质、令人难以高攀的女子相比,这领舞舞女多了三分红尘气息。
舞女们依次入座,以春芳的水平,自然是一个不差,甚至就连最角落里的商贾也有一个舞女相陪。而那领舞的女子,自然是轻轻迈动脚步坐到叶应武身边。
看着翻了翻白眼的叶使君,江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幸好他还是一个受过礼仪教导怎么着也算是世家弟子的人,终归没有笑出声来。在外面给使君丢脸的事情天武军将士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叶应武尴尬一笑,将空荡荡的酒杯递过去,轻声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那舞女一怔,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官吏商贾,不过还是一个人开口便是“娘子”,要知道在这宋朝,这是良家女子才配有的高贵称呼,她们这些卑贱的舞女,标准的称呼便是“姐”。
轻轻地看了眼前这个容貌并不算出众,但是带着一股那些天天吟诗作赋的贵公子们没有的昂扬英武气质的男子,舞女轻声道:“贱婢唤作‘琼鸾’,大人称呼‘琼娘’便是了。”
便是这刹那功夫,下面情况已经是各异,熟悉这些套路的官吏们搂着舞女高声谈笑,似乎这便是他们应该在酒席上表现出来的姿态,反倒是那些商贾们束手束脚大有和这些舞女相敬如宾的架势。
不过毕竟上座的叶应武还没有怎么,下面官吏们也不好太出格,只能一边言笑着一边谈论着诗词歌赋,就等着叶应武一失态,自己就可以对近在咫尺的舞女不客气了。
然而叶使君只是让琼鸾替他满上酒,鹰一样锋锐的目光没有投向身边的琼鸾,而是在下面官吏商贾身上扫过。注意到叶应武目光的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不规矩的手也悄无声息的缩回了不少。
“今日能够与诸位相会在此处,当真为此生幸事。天色已经不早,诸位若是归去,请自便。若是想要在此间休息,这床榻之费不是远烈能够担负的。”叶应武站起身来,双手平端酒杯。
官吏们下意识的对视一眼,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使君大人洁身自好,而是年少抹不开面子,想来现在也是迫不及待了,这不就是在赶大家走么?
虽然感觉叶应武不会这么鲁莽,赵文义还是带着一众官吏站起来恭敬的接受叶应武的敬酒,更有几人立刻大声赞叹,大有将这宴会吹嘘到兰亭流水、滕王阁上的架势。
听着滚滚如潮的恭维声,叶应武只是浅浅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江镐皱了皱眉,终究没有什么,来这隆兴府之前,陆秀夫和苏刘义便给他要一切听从叶应武的指挥,务必保证叶应武的安全。现在叶应武无论怎么做,江镐都认真地听着,反正周围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吏商贾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叶应武人身安全的。
黑衣青年杯酒下肚,脸色潮红,一副喝醉了的样子,顺势就靠在琼鸾肩上。虽然不知道这位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使君大人怎么突然间就一副醉态,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琼鸾只能无奈的奋力支撑着叶应武,有些茫然四顾,却发现场中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偶尔有人回头流露出来的都是猥琐的目光。
还不过是个女孩的琼鸾俏脸没来由的一红。
只不过刚刚转过后堂的屏风,一尘不染的白衣青年便轻轻摇着扇子迎面走了过来。跟在叶应武身后忠于职守的江镐下意识的翻了翻白眼,等到白衣青年再看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影子。
至于其他天武军将士,根本就没有打算跟进来。
冲着醉春风的花魁琼鸾轻柔一笑,白衣青年冲着酒气冲天的叶使君笑道:“夫君可真会享受啊。”
叶使君直直的打了一个激灵,一边站直了摸了摸鼻子,一边自嘲的道:“难道装的就那么不像么······”
而站在一侧的琼鸾已经目瞪口呆。
难怪,难怪江镐的表情那么怪异而丰富,跑的还那么快。
因为剩下的似乎是叶使君的家事了,江镐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