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夫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院子中。
已经是夕阳下山的时辰,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
陆秀夫却是一儿都没有挪动步伐,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前方,仿佛要一直等到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些天他显然食宿都不好,不但黑眼圈挂在脸上,身体也消瘦了很多,和那个站在船头毅然决然指挥着天武军后厢攻打蕲州的陆通判判若两人。
江铁和郭昶就站在陆秀夫身后的前堂门里,两个人虽然忙着处理天武军各厢来往通报和六扇门、锦衣卫的调动联络,但是忙里偷闲还是有些担忧的看向这道孤单的身影。
在他们看来,或者在所有人看来,这件事情是陆家几个人自作孽、不可活,和陆秀夫没有一丝半的关系,可是陆秀夫一边是自己吐血病重的爹爹,一边是被自家背叛了的天武军,他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更是想到可能今后镇江陆家将会永远衰败下去,而天武军也将把自己看作异路人,自然忍不住心中叹息愁苦。
更何况还有六扇门和锦衣卫被害死在镇江的那些弟兄,陆秀夫都不知道自己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家属。平日里天武军战死将士只要是家属在兴州的,陆秀夫都会亲自上门慰问,但是这一次,确实什么也没有这个脸见人了。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彷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陆秀夫依旧直直的站在那里,目光坚定不移的看着走出来的那道身影。而江铁和郭昶等人也是有些担忧的停下忙碌,毕竟陆秀夫之于天武军有不可磨灭的贡献,谁都不想看到他被叶应武心生芥蒂而排挤。
伸了一个懒腰,叶应武眯了眯眼,看着前方的陆秀夫:“君实兄,可是找某有什么事情?”
陆秀夫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陆家满门,请使君开恩。是陆家一时让朝中那位迷了心窍,现在已知悔改,还请使君全活陆家众人。”
叶应武急忙迎上来,伸手搀扶陆秀夫,低声道:“中午婉言跪下来,这黄昏了又是∑∑∑∑,你来跪,你们兄妹两个还真是不让某消停。”
陆秀夫轻轻叹息一声:“余自知陆家罪孽深重,此间芥蒂怕是难以化解,自会辞去兴州通判一职,只是想请求使君不要辜负了妹妹对于你的一份心意”
叶应武猛地推开陆秀夫,陆秀夫措手不及,在地上摔了一个踉跄。而叶应武也不去扶他,手指着陆秀夫冷声喝道:“好你个陆君实!你胆子倒是不,还想辞去兴州通判,是想学关云长,挂印封金,不跟着某这个曹贼;还是想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认为某麾下尽是贪官污吏?!你自己倒是清楚啊,就在这里,给某清楚!”
陆秀夫跪倒在地:“使君,你未曾负陆家,是陆家负了你!”
江铁、郭昶等人一见陆秀夫重新跪下,急忙跑出来,而杨絮也是从屋中走出来,拉住叶应武:“你想干什么?!”
叶应武一甩衣袖,任由江铁和郭昶一左一右搀扶陆秀夫:“某只是想问问他?天武军、兴州,大好的江山,是某和无数弟兄前赴后继用鲜血和汗水打拼下来的,你陆秀夫现在临阵脱逃,弃天武军三万将士、兴州十万百姓于不顾,是何居心?!某从未见过有如此推卸责任之懦夫!什么陆家负我,只要你陆秀夫堂堂正正未曾负我,管他做什么?!难道就为了这件事,天武军上下就不认你这个通判了么?难道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你滚蛋么?!”
陆秀夫僵在那里,脸上眼泪纵横恣肆。
“你倒是啊!”叶应武冷声喝道,抬脚就要踹上去。
“愣着干什么!”杨絮急忙抱住叶应武,冲着郭昶和江铁喝道,“快把陆通判扶下去!”
被叶应武一席话的心中万分震撼的江铁和郭昶初入梦醒,不由分带着陆秀夫退下。而叶应武气哼哼的一跺脚:“这两个兔崽子,这个时候跑的倒是挺快。”
“舒服了?”杨絮轻轻叹息一声,松开手,“这一次,终归应该能够帮着陆通判打开心结。”
叶应武苦笑一声:“毕竟是栋梁之才,不忍心就此折断啊。这一次,便算是打磨打磨,也是好的。”
杨絮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然后呢?还要待在镇江府?”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某之前已经给隆兴府爹娘写信,婚事会有他们负责,这个倒还不用某接着操心。现在最不放心的不是西面襄阳,而是南面。不把贾似道打的缓不过气,天武军也不敢在襄阳放手一搏,毕竟背后着刀子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接着南下?”杨絮重新伸手搂住叶应武的腰,“皇城司当中尚且还有忠良为国之辈,不要赶尽杀绝,算是妾身求你了。”
握住杨絮的手,叶应武轻声笑道:“你是要陪着某南下的,再加上杨老统领也在,谁忠谁奸,谁好谁坏,某看不清楚,你们两个终归是在心里面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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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府,葛岭。
贾似道冷冷的看着站在对面的两道身影。
都是一样谦恭的弯着腰,一言不发。只是左边一个衣冠工整,在夕阳中拖出长长的背影,而另外一个则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挫折才来到这里。
“洪起死了?”看着桌案上如山的奏章,贾似道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且夹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左侧廖莹中打了一个寒战,急忙道:“嗯,此人一味讨好相公,背地里却是荒唐**,竟然引来阖城百姓追杀,这一次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只是可惜了镇江府屯驻大兵近十万,在洪起的带领下已经是乌烟瘴气、虚弱不堪,难当大用。”
“难当大用?!”贾似道狠狠一拍桌子,“好一个难当大用!整整十万人再加上那么多皇城司精锐,竟然被叶应武区区十余名亲卫和后来赶到的五百骑兵杀得丢盔弃甲、满城乱跑?当真是荒唐,可笑!就算是十万头猪,他叶应武也抓不过来吧!”
廖莹中欲言又止,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情。而站在他旁边的翁应龙则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廖莹中犯下的过错越大,自己身上的罪责自然也就越。毕竟在贾似道身边,除了自己和廖莹中,再找不出来其他得心应手的幕僚了。
廖莹中微微侧脸冲着翁应龙使了个眼色,翁应龙却是闭上眼将装作没有看到,虽然自己欠了廖莹中一个人情,但是现在还不是还的时候,否则这镇江府变乱的罪过自己也得分过去一半不可。
“前些日子从临安醉春风中抓住的那个女人,也有什么交代么?”贾似道接着冷声问道,“之后陆陆续续向叶应武在江南的各处密探据发动了攻击,效果如何?”
额头上已经是汗珠流淌,廖莹中苦笑道:“那女人很是嘴硬,而且各种刑罚已经试得差不多了,恐怕是不出来什么了。至于叶应武在江南的各处密探据,皇城司攻击尚且算得力,但是平江府、嘉兴府等处叶应武麾下人多势众,不好下手,而且还有杨风这个熟知皇城司的叛徒居中调度,几次三番想要下手都扑了个空。”
“这叶应武是什么时候凭空发展起来这么大势力的?甚至就在江南都奈何不了他。从两浙向西,恐怕现在皇城司能够控制的地盘已经超不过江南东路了吧?老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过襄阳、川蜀的奏章了,今天这些弹劾洪起的,还算是第一次看到!”
廖莹中和翁应龙更是低头不语。叶应武之所以发展得迅速,所依赖的正是各地的青楼瓦舍、驿站商队,这些都是皇城司不屑一顾的,自然从来没有注意过,甚至竟然让醉春风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重新在临安经营了起来。
连一个的兴州知州都能够在临安埋下自己的钉子,那么更何况那些在外面拥兵十余万的各地屯驻大兵都统制了,更何况北面那个庞大而强盛的令人害怕颤抖的蒙古了。
皇城司的颓废和衰败已经可见一斑。
贾似道看向他们两个:“应龙,你从兴州被叶应武放回来,一路上也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既然叶应武这一次将你放回来,也是想要表达一些诚意,更何况天武军身在襄阳后路侧翼,关乎到襄阳屯驻大军的安危,不可轻举妄动,先给叶应武些好处,把他稳住,等到襄阳一战打完了再。”
“敢问相公,应该许给什么好处?”廖莹中急忙问道,贾似道空泛泛的“好处”,若是自己自作主张给叶应武的好处超过了贾似道的预期,那么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伸出手敲打着桌子,贾似道懒洋洋的道:“加沿江制置副使,节制赣隆兴府以北、蕲黄两州以南水路兵马,镇江府陆家厚厚有赏。那陆家几人不是投靠咱们么?镇江府可以交给他们,要是能够争取过来的话继续争取,为我所用。”
“是。”廖莹中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也算是出血了,沿江制置副使算得上是一个实打实的头衔了,比之原来封赏的什么“赣北沿江安抚使”,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朝廷还没有委派沿江制置使,贾似道心中内定的是李庭芝,毕竟这是除了吕文德和他关系最好的军中大将,但是现在蒙古在两淮一线多有佯攻试探,李庭芝一时走不开。另外沿江制置副使只有范文虎一人,虽然此人能力不足、胆怕事,但是对于贾似道却是忠心耿耿。叶应武担任沿江制置副使之后,就等于和范文虎平起平坐了。
放眼沿江从江南到川蜀各个州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贾似道抬头看向天空,夕阳西下,斜晖洒在三个人的身上。对于叶应武,对于现在的大宋,他突然间有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一不二的当朝宰执,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就像是这已经将要下山的太阳。而叶应武便是那晨曦后的阳光,自己已经没有力量阻挡他继续向前了。
可是不甘心啊,他贾似道纵横朝堂这么多年,什么大大的风雨没有见过?就算是推行“公田制”引起各方豪强全力抵制、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也要咬咬牙没有放松过,最后总算是步履蹒跚的走了下来。可是现在,竟然会让一个二十岁的毛头伙子打败。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打在沙滩上。此时的贾似道心中就是这样的一股荒凉感觉,恐怕此时叶应武心中和自己当初年少的时候号令群臣的感觉差不多吧,那时候江万里、叶梦鼎这些人,不也就是自己随意贬谪提拔的官吏?
甚至就连这个大宋,也就只剩下了表面上一个官家圣人,可是谁不知道这个官家只不过是贾似道的傀儡,每日里都是吃喝玩乐、骄奢淫逸,根本没有什么作为。
且不叶应武,就是自己最亲信的吕文德,坐拥十五万大军于襄阳,又有几回听从过自己的命令?北方两淮李庭芝,和自己关系不错,可是不依旧该捅刀子的时候一儿都不含糊?而再向西面,川蜀高达、张珏或多或少都和自己有芥蒂,可是偏偏动不得。
因为再也找不出其他人,能够和他们一样勉强支撑住这片天空了。
贾似道抬头看看夕阳渲染的天穹,这片破碎的天空还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年前鄂州之战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天穹即将崩塌,因为蒙古鞑子,是比当年金国悍卒还要难缠的对手,孟珙、余玠陆续死后,大宋再没有人能够匹敌战胜他们。
除了叶应武。
但是老夫怎能坐看你叶应武崛起,将老夫的一切毁为一旦?!贾似道心中一颤,几乎是歇斯里地的喊道:“该封赏的还要封赏,但是该打击的一儿都不能放过!平江府、嘉兴府乃是临安北面屏障,不容有失,各处叶应武的密探力量,全都给老夫连根拔起!”
刚想要告辞离开的翁应龙和廖莹中一怔,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中的无奈和苦闷。这不是逼着叶应武出手和贾似道彻底决裂么?要是将叶应武逼反了,那就是天大的罪过,整个大宋也将彻底割裂。
即使是擅长内斗的廖莹中也不希望看到这些。
但是贾似道在气头上,两个人也无计可施,毕竟还需要一些成果前来回复,否则保不住的就是他们的项上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