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小时候,李樵还未成为李九江的时候,那时,他叫李樵。

对,樵夫的樵。

李樵打小就觉着,自己是个运道不大好的人。

自小,因是庶出,那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当然,关键是,这姥姥不是他亲姥姥,这舅,也不是他亲舅。所以,人家不疼不爱他,也是理所当然,人之常情。然后,他还糊里糊涂尚未启蒙之时,就背上了个不孝的名儿。

多可笑,七岁的孩子,就知道孝与不孝了?

当然,李樵这主要是对自己要求不高,这孩子,自小就没啥祟高的精神境界。要知道,人家孔圣人的后代融同学,七岁就知道让梨了。李樵七岁干点儿啥,他七岁给自己祖父寿辰送了件唐时的陪葬品唐三彩。

这可真是,冤死他了。

但那会儿,李樵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不会喊冤,接着,他就被送回老家去了。好在,李樵回老家的生活虽然无法与帝都永安侯府相比,他也没受到怠慢,他爹永安侯给他请个先生,天天跟他念叨老庄之学,什么清静无为啊,什么顺应天道啊,什么逍遥齐物啊。天哪,李樵天生喜欢的是鸿门宴一类的故事好不好,他一点儿不喜欢什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当然,老庄啥的,李樵学得也很好,譬如,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他觉着也很有道理。

一直从七岁到十三岁,这个永安侯请来的先生,念叨六年,竟没把李樵念叨得出尘一些,基本上,李樵除了那张出尘的脸,没一个地方出尘的。

当然,他很会装出尘就是。

十三岁时,李樵决定回到帝都,谋取功名。把教他“逍遥”的先生气地,怒道,“对牛弹琴,不过如此了。”然后,拂袖而去。

李樵也不睬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觉着自己是鸿鹄,于是,收拾收拾带上一直跟着他的小厮,就往帝都去了。他是个有傲气的人,纵去帝都,也不去投奔永安侯。因为,李樵来帝都前也是知会过他爹的,他爹命人给他一百两银子,然后,啥都没管,老家那些管事族人,就全当没他这个人了。李樵年少傲气,觉着,这要不是他爹的身份,他不至于怀疑有人敢给他爹戴绿帽子,他非得觉着这爹不是他亲爹。当然,后来证明,李樵少时的怀疑完全正确。当然,此乃后话,暂可不提。李樵也知道自己是庶出,去了侯府,怕不是招人待见的。少时的李樵很有些心眼儿,他不去永安侯府,城里他也没宅子,自庄子上带出的钱也快用没了,他一合计,干脆出城去了山上,他不至于寄居庙里,不过是在西山附近村落买下三五亩的一处农家小院,然后,收拾一二,就隐居起来。

是的,隐居。

做隐士。

李樵是个聪明人,别看他这名儿是个樵夫的名儿,有些个土气,但他委实是个聪明人。这聪明人,眼光毒,做啥事都容易,像李樵,做隐士也做得不错,很快就把名声能传了出去。帝都别个不多,就是才子多。这一来二去的,李樵顺顺利利的过了秀才试。

那时,李樵还小,不知道是风头太过还是怎地,有人竟把他的身世捅了出去。这可真是,先时结交下的那些朋友,听说他是个给亲祖父寿礼送随葬品的那位,纷纷与他断绝来往。于是,顷时之间,做隐士做的有滋有味儿的李樵同鞋,就这么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朋友,一向热闹的隐士院,就这么寂寞冷落了下来。

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啊,不仅是天气冷,李樵心心寒,觉着帝都人都是个瞎子,竟看不透他那纯洁的内心,那什么唐三彩的事儿,他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事好不好?李樵一面烤火儿,一面觉着,这些瞎子们走了也好,他也不稀罕跟瞎子们做朋友。

李樵一面烤火儿一面反思自己此次隐士失败的原因,他觉着自己不够高冷,交往了太多人。而今可见,他交往的,不过是些个不明就理的糊涂人罢了。没人肯多问他一句,知道他少时的事,立刻便不与他来往了。

李樵终于得出结论,这朋友啊,贵精不贵多。

李樵长了教训,外面也飘起雪花,他为装隐士,院中还移栽了两株红梅,今映雪而开,李樵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便出去雪中赏梅,风雅的紧。

这里就得介绍一下李樵买下的这处农家院了,并不是后来李樵弄的跟四合院差不多的院子,这就是一处正房五间篱笆围墙的小小农院。李樵披一袭棉氅,站在院中赏梅,越过他家篱笆墙,李樵就看到远处一队人迤逦而来,约是雪大的原因,那行人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的。为首一人带着雪帽,披一白狐鹤氅,虽看不清容貌,看此通身气派,已知约摸是哪家贵公子了。

更让李樵惊讶的是,那人竟是冲着他家而来的。彼时,李樵还自作多情了一回,以为是永安侯府来人呢。然后,他自作多情回神之际,就见那行人已到他家院门,为首那白狐氅伸手拨开雪帽垂落的面纱,见到院中静立的李樵不由“咦”了一声,道,“看来是没找错的。”就开口道,“李樵,开门。”

李樵心下已□□分的确定,这应该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嫡出的弟弟了,李樵过去把门打开,白狐氅进来了。李樵面无表情的将人让进屋,他并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但见同父异母的弟弟穿白狐氅,他是一身青色棉布氅,少年人么,还没练就日后的铁石心肠,心中难免有些酸涩的感觉。待进得屋去,那白狐氅摘了雪帽,然后露出与李樵有七八分像的脸孔来。

李樵盯着面前少年,想着,他弟比他小个一两岁的,这人与他个子相仿,这也长得忒快了吧。李樵自觉不矮,没想到他弟蹿得也快啊。李樵七想八想,那少年已自我介绍,“我是苏不语,论起血缘,你我算是表兄弟。”

一听这人姓苏,李樵先时心里那些七想八想小酸涩啥的,顿时统统烟消云散了。李樵自小在老家九江府,哪里知道什么表亲,事实上,他连自己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什么也不晓得。李樵请苏不语坐了,摆出一幅名士高冷淡泊的嘴脸道,“我到帝都方知我声名有碍,我虽不晓得咱们是什么表亲,你好意过来,我还是不要连累你的好。”刚在名声上栽一跟头,李樵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态度。

苏不语则没李樵这些细致心思,他将手一摆,大大咧咧道,“理那些狗屁事呢,那会儿你才多大,子不教,还父之过呢,大家都说你,怎么不说永安侯,明显是看你庶出好欺负。这没啥,我也是庶出,我生母与你生母是亲姐妹来着。”

李樵还是头一回见到庶出之人对于自己庶出身份这般磊落光明毫不讳言的,听苏不语介绍,他才知道,他跟苏不语完全是从礼法上算不得表兄弟的表兄弟。

苏不语是个热情、纯真、富有才学的人,同样是庶出,李樵倘不是真的见到苏不语,都不能相信世上有这般幸运的庶出。苏不语晚上就在李樵这里歇了,俩人天南地北的说一通,苏不语话多,李樵话少,但每一句都能搔到苏不语的痒处,二人愈发投机。

很多年后,李樵再回忆这段岁月,他得承认,他此时是有私心的,因为,虽然他不认识苏不语,但,他很早就听说过苏不语那大名鼎鼎的爹,当朝首辅,苏相。

苏不语非但命好,同样是一张俊脸,李樵这张脸当然也很能博人好感,却比不得苏不语这张脸,能当饭吃。真的,苏相一向清廉,苏不语却是经常打扮的花团锦簇,倒不是苏相偏着这个小儿子,主要是,苏不语生得俊,他说他从小就如此,许多人都爱打扮他,送衣裳送鞋袜什么的,常有的事。

这可真是……让人嫉妒的人生啊。

苏不语热情、纯真、与李樵一见如故,李樵面对这样的苏不语,虽然是有些嫉妒啦,但,时间久了,嫉妒也就成了那张高冷淡泊脸孔下的羡慕。

然后,在苏不语的鼓舞下,李樵参加了一回乡试,结果运道不佳,遇到当年主考秦川,秦川放出话来,似他这等不孝之人,断不能录。

李樵当天给自己取了个字,楚戎。

他生于九江府,九江府古时属于楚地,戎有刀枪之意,当时,李樵取此字,就是想一刀捅死姓秦的。

苏不语痛骂了秦川三天三夜,后来,苏不语引荐自己的朋友谢柏给李樵认识。谢柏之父为刑部尚书,起码,谢柏是不介意李樵名声的。此时,李樵却是懂得了朋友二字的意思,朋友不介意,他却不能因此带累了朋友。

与谢莫如相识的那一年,李樵十五。

来到帝都两年的李樵,对这个权势之都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

苏不语希望能为他正名,只是,正名岂是易事,尤其是给那姓秦的一宣扬,嗬,他名声简直是比新鲜狗屎还要臭出三里地去。他与苏不语因此而争吵了一回,谢柏是为他们劝和的,那一年,谢柏新中探花,那一年,他于那山花初绽之时,青石山路之畔,高松古木之下,山间别院之前,见到了她,谢莫如。

许多年后,李樵都会想,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谢莫如的出现改变了李樵对女人的一切认知,在谢莫如之前,李樵从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比他年纪都小的女孩子,会这般的聪敏,善谋,有决断。

从国子监让座的那一日,李樵会无数次的回想起,他与谢莫如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清晨,他清楚的记得,那山间别业前,谢莫如一身紫衣,好奇又审慎的模样。

这是男女之情么?

是呢?

还是不是?

他追随她,效忠她,了解她,同时,于内心深处也珍惜她。

纵功成名京,他仍不婚不嗣,当他那啰嗦的弟弟多次来跟他谈及人生大事,向他介绍各名门闺秀时,他不是没有思量过,要不要成亲生子,如大多数人那样的过日子。但是,他恐怕此生再无可能遇到过另一个如她这样的女人吧。

谢柏怜惜她,却要为谢家的利益考虑。

苏不语与她有交情,却是为苏家的名位身份所束缚。

也只有江行云初时浑无牵挂,可惜,江行云纵才干不凡,却碍于女儿身,难以在朝为掌权之人。

他就做一个,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吧。

如有来生,愿再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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