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鞅掩藏在袖摆下的手攥得指节发白,面上的表情却格外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汪死水,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
站在屋内的两个人身份很显赫,他的两位叔祖平郡王与康郡王。
“陛下,天地乾坤,阴阳调和,男女成婚乃是天命所归,我已垂垂老矣,只盼能见陛下与皇后琴瑟和鸣,龙凤呈祥。”平郡王站立的姿势有些颤颤巍巍,可是说话的嗓音却半点不小,“司马家姑娘德才兼备,出身高贵,可配凤位。”
他是皇室中年岁最长,离皇室关系最近的郡王爷,跟晋鞅提娶后一事,虽然有多管闲事之嫌,但却算不上逾越。
只是他此举虽不算逾越,但不代表着晋鞅心里痛快。世间姻缘,向来讲究你情我愿,没有强按牛喝水的道理。
晋鞅清楚,现在这些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年幼不知事好拿捏,各个心怀为自己谋求利益。
平郡王这般为司马家谋划,不也因为平郡王世子妃也是司马家的姑娘吗?
“叔祖的关爱之心,朕心中明白,只是婚姻大事,非而小可,”晋鞅微微勾起嘴角,一副仁爱之君的模样,“司马家的礼仪教养自是无可挑剔,只是……”
他语气微微一顿,目光落到康郡王身上,“京中其他家女儿,便无有能及者吗?”
康郡王向来是个不爱得罪人的性格,今日平郡王把他拉过来,也不过是想多个壮声势大的人而已。
他们幼年时并不受宠,父皇病逝后还是个光头皇子,身上半点爵位也没有。后来他们的兄长继位,好歹想起了他们,于是给他们封了个光头郡王,虽然领着八百食邑,但却没有封地,在皇室只算得上是个吃闲饭的小透明。
现在晋鞅继位,他们地位虽然不高,但是辈分在那,仗着小皇帝根基不稳,便想摆一摆长辈的谱,借机拉拢世家,为自家子孙谋得利益。
他们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脑子虽然不太聪明,但还不至于糊涂的地步,听皇上把话问到这个地步,就知道皇上这是不满意司马家了。
他们能怎么说?说司马家的姑娘最好,别人家都比不上?
这些年来,皇城里搬来多少大大小小的世家,都是各地的名门望族,他们即便真的觉得司马家姑娘出众,也不敢说无人能及这种话。
“陛下言重了,世家贵女们的教养自然都是好的,”康郡王见势不妙,忙站出来和稀泥,“平郡王只是一时心急,忧心陛下婚事,才言语急躁了些。”
“便是两位叔父忧心我儿婚事,也该与哀家商议,怎好来逼问我儿?”
两位老郡王齐齐回头,就见周太后穿着九凤袍逶迤而来,脸上不怒自威,说不出的气势。
两人心里暗暗咯噔一下,他们作为男性长辈,很多话在皇上面前可以说,但是面对身为太后的侄儿媳却需忌讳许多。虽然对周太后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有些不舒服,但是两人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朝太后行了礼。
在皇室中,向来是先谈尊卑,再论辈分。
太后稳稳的朝两人回了一个晚辈礼,然后扶着顾如玖的手在上首位置坐下,语气不疾不徐道:“不知两位叔父属意哪家姑娘为后?”
顾如玖找听说过京中有两位没有封地的老郡王,一位行事荒唐,一人万事不管,看来就是这两位了。在她看来,两人的行为确实不太妥当,最不妥当的地方不在于他们推荐了司马家姑娘,而在于他们没有把此事告与太后商量,而是私自跟皇帝说。
是觉得皇帝年幼,听了他们对司马家姑娘的描述,就会起几分少男心吗?可是晋鞅此人虽然看似温和,实则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小肚鸡肠,但若是他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这两位老郡王看惯了自家不争气的子孙,难道以为晋鞅也像他们一样?
察觉到晋鞅望向这边,顾如玖朝他露出一个笑,然后又快速的低下了头。
晋鞅看到她的动作,掩在袖子下的手缓缓松开,唇角略略勾起了些许笑意。
“太后,老夫觉得京中的世家贵女都很不错,此事还是要有您来亲自操心才行。后位如此重要,我老迈眼花,又不了解这些小辈,哪里清楚这些。”康郡王最大的特色就是见风使舵,变脸比六月的天还快。
听到他这么说,平郡王瞪了他一眼,对他这种立场不坚定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太后,老夫觉得司马家三房的姑娘甚是不错。”
“叔父的儿媳乃是司马氏,难怪对司马家这般信任,”太后不咸不淡道,“哀家这位侄儿媳乃是司马氏大房的人,司马家大房的姑娘似乎已经跟大长公主家的长孙订婚了?”
“大房姑娘订婚了,三房的姑娘也行。”平郡王底气有些不足,说这话的时候,嗓门都变小了。
周太后知道他们的能耐与脾气,于是没有动肝火,而是道:“两位叔父的好意,哀家与陛下心领了。只是选后一事非同小可,哀家心中已经有所打算。”
“不知……”平郡王眼神一亮,想从太后嘴中知道确切消息。
“待陛下冠礼过后,便是哀家千秋。哀家向来喜欢年轻的孩子,待千秋时,便邀请这些世家公子与姑娘去泰安别宫玩耍游园吧。”
泰安别宫修建在京郊,那里地方宽敞,花草茂盛,还有围猎场与汤泉池,是帝王平日在宫中待得无聊时玩耍的好去处。
两人听懂了太后的意思,也知道他们今天这事办得忒不地道,便悻悻的告辞离开。
待两人走后,周太后才嗤笑道:“司马家也是好能耐,能把平郡王怂恿过来探听口风。”碍于皇帝生母的面子,她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但是对司马家这种行为,却是非常不满的。
作为局外人的顾如玖低着头把玩着腰间一个十分精美的荷包,对太后这些话表示听不见。
“司马家人情关系错综复杂,在朝中影响极大,”晋鞅顿了顿,“司马氏与李氏,不可为后。”
周太后看着皇帝,点了点头:“这些事你想明白就好,哀家年岁已高,早该享清福了。”
“姑母,陛下,臣女怀念家中未出生的侄儿,所以特书家信一封,想让二哥帮着带回去,让大哥念给未出生的侄儿听,”顾如玖觉得两人的对话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于是顶着一张善良无害的天真笑脸道,“我方才见二哥就在殿外,不如我现在就去拿给他?”
“知道你是个好姑姑,快去吧。”太后笑着点头应下了。
“谢姑母,”顾如玖喜滋滋的朝太后福了福身,走了一步又停下脚步,转身朝晋鞅也福了福才匆匆朝外走去。
看着她跨出殿门的背影,晋鞅脸上忍不住出现了笑意,转头见太后真看着自己,才勉强把脸上的笑意压下来。
太后装作没有看见他脸上的笑,而是道:“陛下,立后之事待冠礼过后,便不可再拖延了。”
“儿子明白。”晋鞅面上的笑意淡下来,他在王府时见惯了继王妃与妾侍们的行事,还有几个妹妹的刁蛮任性,对于所谓的世家贵女期待并不高。
他现在不想立后,最大的原因在于不想向李家与司马家妥协,这两家人在朝中的势力复杂,盘根错节,他不愿意再给这两家人增添荣耀。
幼时母亲早逝,原本继室因着司马家的原因,还对他颇为照顾,后来见司马家从未关注过他这位没了亲娘的孩子,于是渐渐的便怠慢起来,甚至谋算起世子之位。
若不是先帝无子,他被召进京城,又被太后选中,那么今日他仍旧会留在锦州,顶着这身病弱的壳子,等待着不知哪天到来的死亡。
司马家不曾照顾过他,他并无怨恨,但对司马家也不会起亲近之心。这满朝上下,所谓的党羽也不过是权利之争。圈子之间,在利益相悖时,同样亦会有争夺。
他是帝王,这些人是想要从他手里谋取更多权势利益的臣民,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陛下,”周太后缓缓开口道:“身为帝王,最重要的就是要懂人心。懂朝臣的,懂万民的,以及懂自己的。”
晋鞅微怔:“儿子明白。”
周太后见他神色清明,站起身道:“你明白就好。”
终归是自己认下的孩子,她不忍心。
乾坤宫外,顾如玖光明正大的把信封放到顾存璟手中,笑呵呵道:“二哥,你回去记得让大哥多跟侄儿提提我。”
“当初福寿还在娘胎里时,你也常写这些信,孩子还在娘胎里,能听得懂吗?”顾存璟大大咧咧的把信随手往衣襟里一塞,也不管这封信会不会起皱,“就你会折腾。”
“怎么会没用了,”顾如玖鼓着脸,颇为得意道,“福寿出生后,不是特别亲我这个小姨吗?”她回头看了看殿内,“我回去啦,记得让大哥把信念给我的侄儿听。”说完,便哒哒哒的回了殿内。
“真是小孩子行径,”顾存璟嘀咕一句,回头看了眼其他几位同僚,抱拳道,“见笑了,见笑了。”
其他几位同僚只是笑着夸赞顾如玖可爱心善,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受尽太后宠爱,还惦记着未出生的侄儿,这可是好姑娘呀。家中有适龄儿郎还未订婚的人,已经开始偷偷动了心思了。
在皇帝举行冠礼的前两日,由紫宸殿里颁发出一道圣旨。这道圣旨与前朝无关,但是在这种当头,却让人觉得有些微妙。
顾家二姑娘因服侍太后有功,由五品县君晋三品县主,由原本的食邑三百户变为四百户,还有了帝王亲拟的封号长颜。
众所周知,顾氏一族发源地便是清原州,清原州有一县名长颜,据说这里出生的女子总是格外的长寿美貌。陛下与太后此名作为顾家二女的封号,可见对顾家二姑娘是带着祝福之意的。
由县君直接越级封为县主,虽无封地,却又以县名为封号,加之还有食邑,皇家对这位顾二姑娘的恩宠真是无人能及。
他们原本还以为皇室这是偏爱顾氏一族,可若是特别偏爱顾氏,那么这些封赏也该给他家的两位儿郎,而不是给一个注定要嫁到别人家的闺女。
不过皇室这么恩重于顾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有意立顾氏女为后?
可这也不对呀,如果要立后,何必还费尽心思的给她晋封爵位,这不是沿江卖水多此一举吗?
而且看顾家养女儿的这种态度,也不像是教养皇后啊。谁不知道顾家对这位老来女格外疼宠,连儿子都比不上?
周太后会选个养得天真不知事的姑娘做皇后?
世家新贵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最后只能感慨出云真人面相准,这位顾家姑娘的命是真好。
其实不仅仅是外面的人,就连顾家人都有些意外,这次皇室的封赏纯粹是毫无预兆。这道圣旨是由紫宸殿直接下发至康泉宫西配殿的,顾长龄这个尚书令是半点不知情,所以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的表情不比其他人淡定多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杨氏皱着眉,看着顾长龄以及两个儿子。
顾长龄缓缓摇头,这一次,他也看不懂皇上的心思了。
“存璟,你在陛下身边当值,这事……你也不知情?”顾长龄扭头去看二儿子。
顾存璟摇头:“陛下向来喜怒不显,圣旨颁发之前,我根本半点消息都不曾听闻。”
闻言顾长龄皱了皱眉,半晌道:“明日我进宫向陛下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