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装夫人姓兰,是卫国公府家的世仆,自小服侍卫王妃长大,后又随卫王妃嫁去了西北,是卫王妃身旁的管事娘子,芸娘称呼她为兰夫人。
兰夫人离京多年,但还对京城保持着大致记忆,那家的夫人(已成老夫人了)、小姐(已成为夫人)说得头头是道,还有她们那会儿的玩耍,跟现在的可不一样了,那会儿流行的是......两人一路便聊这些有的没的,时间倒不难打发。兰夫人提到了卫王妃最近凤体欠安,言下可谓思念世子成疾云云,“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世子却也是不得已,这便是生在皇家的苦衷,只是可怜了王妃,不知道何日才能见世子——小世子这么大的时候离开,再见时,只恐怕都认不出了。”兰夫人做了个比身高的手势,言语颇为感概。
芸娘却是作答不得。说好话、说林佑安如何如何俊秀稳重办事老练吧,别人还当她想怎样,尤其她刚被退亲,身份、年纪俱尴尬的情况下。于是只简单真诚的应和了句:世子必然也极思念王妃和家人的。其余的却没多说。只聊到侯府的小姐、世子的未婚妻时才多嘴了二句,重点却也是落在周薇身上,说她如何娇憨可人,惹人怜爱。对世子也是痴心一片,甚至为了世子去学习骑马、武术;说两人相处愉快,年节时,世子被郡主抓包处理府内事务忙得分_身乏术,周薇还遣人去帮忙......
兰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叹了一句:“你与薇小姐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忽然分开,想来都不好过吧?!”
芸娘一时听不出这语气到底是问还是叹,这话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闲聊,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难过是自然的,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盼将来能重聚再见,那便是顶好的了。”
兰夫人露出了像是惆怅唏嘘的表情,应和了一句,又说到别的事情上去。
因她们是坐马车,比不得策马疾驰速度快,从平安县到北平府足足走了六天,入暮时分才入城。
冬天天黑得早,到达王府所在的街道时,天已经完全黑透。马车从王府小侧门进去,经过正门时,芸娘从掀起的帘子看见两个硕大的宫灯,森森的映衬着铜扣的朱漆大门和门前两座威风凛凛人高的石狮,给人一种门第森严、气象巍峨的感觉。马车很快驶过,只仿佛是绵延高墙,林木阴影重重,再看不到什么。
不多会,马车行驶入了内院,过了二重门,在垂花门处停下,换乘了二顶小软轿继续往里,走了约莫一炷香时辰方停下,上来几个仆妇搀扶着她们下了轿。那些人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芸娘一番,芸娘也只当不知,脸上挂着淡淡的自然表情垂手立一旁,兰夫人与她们当中的一个闲话了几句,便让一个仆妇带芸娘去歇息,自己也拾掇一番去见卫王妃。
不说那边兰夫人与卫王妃说话,却说那仆妇带着芸娘去歇息的房间——歇息不过是一个说法,不过为了方便她整理头面,免得她妆容不整失仪王妃——穿过长廊时,却见着一盛装貌美女子拥裘迎面而来,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妇人气势骄奢,头颅高昂,似目下无尘,却在芸娘跟前停下,目光审视中带着几分轻蔑、警惕——
芸娘与她素不相识,却不知道那眼神从何而来。
“你是谁?”美妇人语气带着一股逼人的声势,仿佛下一句就要斥问:来干什么?
“小女子芸娘,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那美妇却似没听见芸娘的说话,用眼神睥睨着那领路的仆妇,仆妇也不知道芸娘来路,只得轻声道:“是兰夫人带回来的客人。”
那美妇眼神更鄙夷,嗤笑,“现在是阿猫阿狗也能往王府里带了。”却没了刚才的警惕之色,嘲弄完毕,再也不看芸娘一眼,扬长而去。
芸娘待她走后,才问那带路的仆妇,“这是谁?”
仆妇说这是柳夫人。
芸娘了然的点头,随即又变色:她明白刘夫人的“警惕”神色从何而来了,只恐怕这位夫人误会她是新入府的什么新鲜玩意。她脸色变得难看。
那仆妇只道她难堪被嘲笑,似是安慰道:“柳夫人平时就是这副德行,在王爷跟前和私下里完全两个样,近日有几位美貌歌姬入府,她受了冷落,正四处找人撒火呢!小姐你别介意。”
芸娘笑着说了句无碍,却不搭嘴其他。不管这仆妇是有意透露还是纯粹嘴巴闲的,那都不是她该知道、该问的事。
她来的目的,只是见祈云。
她要见祈云,亲口告诉她,她没有后悔认识她,也不会后悔。
回礼,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能踏出家门的借口。
说出了我要去北平府的时候,她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仿佛那是她长久以来的祈望,只是赧于出口,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借口......
有什么话,当面说清吧,我不愿意你误会我。哪怕一丝一毫......她这样想着,踏出了家门。
然后,她终于来到了北平府。
心情已经激动得如潮水涌动,又岂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以惊扰?
仆妇带她至一精雅厢房,自有其他宫人服侍她梳洗、吃喝等事宜。芸娘吃饱喝足,稍事休息,便有人来,说卫王妃有请。
芸娘忙再整理仪容见卫王妃。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淡雅打扮,模样并不特别出众,但自有一股逼人贵气,这股贵气,又与先前遇着的骄奢的柳夫人不一样,那是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威仪,没有半分的装模作样,纯粹而自然,教人看着心生敬畏。她举止优雅,面容带笑,但透露出一股疲乏的神色,似乎真如兰夫人所说,凤体欠安——
芸娘知道这就是卫王妃了,忙上前叩安。
卫王妃见她眉目可人,举止得体,先欢喜上三分,笑着摆了摆手:“芸姐儿快起来。本宫虽然头一次见你,却已多次听云儿提起过——却是比她口中更秀气动人。”让一旁体形微胖的妇人上前扶起了她,芸娘谢恩,卫王妃又道:“天寒地冻的,你一路奔波,却是辛苦了。初次见面,本宫也没准备什么好礼物送你,只闺阁时外祖母送的一支簪子也还不错,正适合你这般花骨朵般的年纪......”让微胖妇人内室取来。那妇人不多时捧回了一精致匣子,至芸娘跟前打开,里面是一支掐丝嵌宝蝴蝶戏花发簪,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中间一对翠玉蝴蝶,在四则做成花朵形状的五彩宝石映衬下更显生动趣致,却是过于昂贵了。
芸娘忙称不敢,跪了下来推拒道:“芸娘一家受王妃、王爷、郡主、世子恩遇,本该早来请安才是,只是路途阻隔,一直难成行,能见到娘娘已是芸娘的福气,如何能收此厚礼,娘娘却是羞煞芸娘了。”
卫王妃站了起来,亲自过去挽起她,笑着拿起那支美丽的簪子别到了她头上,“‘长者赐,不可辞’。你与云儿亲厚,难不成不知她不爱红妆爱绿妆?我戴却未免过于花俏了,不与你,难不成让它匣中生尘?未免可惜了。”
芸娘还欲推辞,被卫王妃摆手制止了,芸娘只得重重叩首谢过,卫王妃又拉她起来,“却是动不动就跪拜的......”
又说了好一会别的一些话,多是问芸娘的生活习惯、起居,爱好等等,卫王妃对那微胖妇人道:
“云儿在军营,你着人去通个消息,想必明天就能赶回来。就让李卫领了腰牌去吧。”
妇人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去叫人,芸娘闻言忙站了起来,“芸娘有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恩准:芸娘想同往军营。”看见卫王妃似略显诧异的神色,芸娘解释道:“芸娘曾听郡主言说训练亲兵之苦,又言成效之喜,心往之,恨不能一见。今番终于有机会,却是不肯错过,就求娘娘许了吧。”
卫王妃笑了起来,“个小孩儿家家却学会了炫耀......只是军营寒苦,我恐你不适应,还是待在府里安歇,却不差这一刻。”
“郡主千金之躯尚安之如素,何况芸娘?”
卫王妃这才点头,“也罢,那儿俱是同龄人,更能玩乐成一块。去吧。只夜寒路滑,路上小心。”
让人唤了李卫进来,好生叮嘱一番照顾好芸娘,方放行。
待芸娘离去,卫王妃问微胖妇人,“你看如何?”
“看着是个聪明的,懂礼节、知进退,对郡主的情义看着也不似做假,刚听娘娘提到给郡主送消息,她马上焦急的站了起来,那可谓情真意切。”
卫王妃点点头,“云儿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她‘祸事’多少亦因我家而起,若是云儿喜欢,留在身旁侍候倒也无不可。”
“娘娘宽厚。”
......
......
却说芸娘与李卫离府往军营而去。
那李卫,却恰恰是芸娘初次进京在破庙遇着祈云一行,给他们母女送茶水糕点的李听事,他本是卫王妃身边的人,因郡主世子初次进京,特意让陪伴前往,世子在皇城内待下,祈云回西北之时他自然随队伍回了北平府,依旧侍候卫王妃处。
两人亦算是故人重逢,彼此心内欢喜,更多了两分亲昵之意。
李卫要为芸娘备轿,芸娘表示可骑马。于是,李听事带了几个护卫兵,与往郊外军营赶去。
几骑至城门,李听事让卫兵带着腰牌去开城门。此间,另有几骑过来。为首一人气势轩昂,神态带着几分傲然,着圆领对襟红色锦服,胸前绣猛虎图案,却是个三品武官——
那几人至跟前,有士兵呼喝他们让道,芸娘欲打马避开,李听事却没动。
于是呼喝他们让道的士兵再此呵斥,“何人挡道?李指挥至此,还不让开。”
李听事拱了拱手,“咱家奉王妃之令出城办事,却不知道李指挥可有王爷令牌或者手谕?”
芸娘想起父亲去拜谢李嗣承带回来的消息:皇帝派了员李姓猛将去西北“屯兵”,莫不是这位?
那指挥轻蔑的瞥了他一眼,然后目光又往披着着大氅、脸几乎都藏在毛边帽子里的芸娘看去,嘲弄的撇起了嘴角,“不知道李公公办的何事?王妃可真体贴啊!”
言下之意,让氅里的芸娘脸色大变。今天却是三番两次遭人误会了。
“听事办好自己的事便可,本指挥的事,却还不到一个阉人来管。”李指挥发出嘲弄的一声嗤笑,竟一挥马鞭就削往李听事身上,李听事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鞭子。那鞭打得歹毒,连他的圆领葵花图团袍也划破,李指挥却是若无其事,就要越过他策马离去。
芸娘与李听事有交情,见他受辱,自己也遭受冷嘲热讽,被人讽刺为玩意,对此却是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打马上前——那李指挥没想到一个玩意也敢拦他,意外的挑起了眉,芸娘掀起了帽子,一张雪白的脸在寒气里凝成了霜雪,轻声道:“原来这是李指挥,却是好大的威风。说话便说话,却何至于动手打人?大人打了人却想就此离去,未免过分。是否该先行向李听事道歉?”
那李指挥却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睁大了眼睛,芸娘又笑道,“难不成李指挥想大冷天的跪在这冰天雪地里?”
李志强身为正三品指挥使,任谁见了也得恭谨两分,却是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说话,以至于竟愣住了。好一会,方回过神,大笑道,“却不知道这位娘子,到底是武艺高强能打趴本指挥,还是国色天香得让我能跪伏石榴裙下?本指挥倒是想见识一番。”
此话未免过于轻佻,芸娘冷寒了眼,却回头对李听事道:“李听事可想见识一番李指挥下跪一女子之模样?”
这是问他要不要挑衅到底了。李听事不明所以,但既然她这么说,自然不会空口无凭,于是点头,“奴才这身衣裳却是不敢向指挥索赔的,不过......却是也不错。”不过能见着他吃瘪却也是不错的。李听事的话含糊其辞,可意思明确得很——
“你.....放肆!”
李志强气煞,怒吼一声,就要挥鞭往李听事身上再划鞭子,却见芸娘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李指挥,还不跪看圣旨。”
那是一道带着五爪金龙的黄色绢册,却是皇帝方能用的圣旨,却是皇帝给芸娘借兵剿匪用的中旨。芸娘把它带在身上,不过想给祈云看,让她知道拒绝她暗卫保护的好意的缘由,有这个,李嗣承自然会对他们家多方保护,自然用不上暗卫了,用暗卫,反而惹人生疑了。
却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李志强露出了惊异犹豫的神色,一时呆然无措,芸娘又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一弱女子敢私造圣旨、假传圣意?还不跪迎!”她声音陡地转告,却是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见圣旨如见皇帝,当跪迎。
“你.....”李志强气白了脸。芸娘将圣旨又举高了些,仿佛是为了让对方看得更仔细,“难不成,李指挥对皇帝不满,竟不跪迎?”
李志强只能咬牙切齿下马跪下,随从亦然。
芸娘却一打马,从洞开的小门而去。李听事及护卫兵跟上。
所谓“看圣旨”,不过让你看,可没让你“接”,既然意思到了,自然跑了。
把李志强扔风里,气得一肚子火。
李听事惊服不已,却又有些担心,芸娘安慰:此乃皇帝我离京时赐我的借兵剿匪的中旨,他拿捏我不得,无妨,听事毋担心。李听事想想,她确实没说什么,只说圣旨——确实是圣旨,况是对方侮辱人在先,于情于理皆说不通,于是放下心来。
到了军营所在。
有小兵进去通报,祈云与几十亲兵正在烧烤今日巡逻无意中猎得的野物,听闻王府来人,虽惊诧,却不甚在意,挥了挥手,“带进来。”
李听事和芸娘随小兵进去。去的却是操场,小兵说郡主与女亲兵在烧烤——
祈云背对着芸娘和李听事进来的方向,正在热切地转着一头大野猪,正说笑的亲兵们看见芸娘,眼睛哇啦的睁大了,声音哇啦的停止了:噢噢噢噢噢,这就是郡主念了几百遍的小娘子?
围在祈云那堆篝火的亲兵对祈云挤眉弄眼,祈云莫名其妙,“你们干嘛?眼睛抽筋了?”
一回头,见着芸娘,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