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稹看着萧云卿,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却终是没有再挥起来。

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渐渐黯淡,呆立了一会,慢慢转身而去。

小娇被二人打架怒骂的阵势吓得要命,看到邵稹突然变成这样,却也担心,忍不住道:“郎君……”

“莫管他。”萧云卿冷冷道,“让他去,死不了的。”

“或许邵稹有同党,他知道我等不在商州,故意为之。”书房里,薛霆眉头微微蹙起。

薛敬看着儿子笃定的神色,笑了笑。

薛霆跟他年轻的时候很像,处事思想灵敏,虽有时觉得成熟不足,却比他年轻时多了些锐气。薛氏一族中儿郎中,自己的这个儿子确实是佼佼者。

他缓缓道:“如此,就算那官文是伪造,在此之前,邵稹一路护送宁儿到商州,又是为何?邵稹所图何物?宁儿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想行贩卖人口之事,不出剑南便可,又何必一路到商州?”

薛霆结舌,疑惑地看着他:“父亲之意……”

“方才在宴上,我曾仔细留意,邵稹与宁儿,只怕情谊非同一般。方才我听家人来报,邵稹临走之前,与宁儿交谈了许久。”他看着薛霆:“邵稹送宁儿到商州有何意图,尚`无`错`小说`m.未可知,但如今,恐是动了儿女之情。”

薛霆哂然。

这一点他也曾想到,只是碍于宁儿名声,他不好妄言。

“依父亲之见,接下来该如何?”他问。

薛敬抚须:“邵稹是故人之后,又对宁儿有恩,我等必不亏欠,却也不可再来往。他疑点太多,牵扯下去,莫说宁儿,我等亦会牵连,须早早打发干净才是。”

薛霆想了想,觉得父亲的话在理。二人又说了一会别的,薛霆退了出去。

庭院里点着稀疏的灯,两名侍婢在廊下走过,有说有笑,见到薛霆,连忙行礼。

薛霆看到她们手上捧着些褥子和衣物,问:“给谁的?”

“给新来的杜娘子的。”一名侍婢道。

薛霆颔首,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问:“我母亲也在表妹那边么?”

侍婢道:“夫人刚刚走开。”

薛霆应了一声,离开。

虽然薛敬说过不可与邵稹牵连,薛霆心中却仍好奇。剑南的匪首,成都的故人,迥异的身份放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邵稹,究竟是何人?薛霆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弄个水落石出。

而最容易为他解开这个谜的人,就是宁儿。

他回屋拿了一只凭几,穿过庑廊,来到宁儿的院子。许是张罗布置的仆婢都走开了,很是安静。

两个婢子在室中收拾物什,见到薛霆来,露出讶色。

“母亲让我将此物给表妹。”薛霆将凭几放下,四下里看了看,道,“表妹呢?”

“杜娘子刚刚还在。”一人道。

另一人道:“许是在庭院里。”

薛霆点头,走出去。

夜色如水,院子的一侧,花木繁茂,一树白兰正值花期,吐着淡淡的幽香。

薛霆踱步过去,未多时,看到廊下立在一抹身影。宁儿背对着他,倚着柱子,不知道是在赏月还是赏花。月光泛着淡淡的银色,落在她的身上,长裙曳地,身影纤柔。他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看了一会,轻咳两声。

宁儿回头,见是他,露出笑容,道:“表兄。”

薛霆笑笑,走上前去。

“怎在外面?”他问,“赏花么?”

宁儿莞尔:“嗯。”

她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干净清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明媚。

薛霆看着她,问:“还习惯么?长安不比成都,方才父亲还说怕你住不惯,想问问你要添些什么。”

宁儿赧然,道:“习惯的,我在长安住了快半个月呢。”

“哦?”薛霆道,“听说归义坊那边不怎么太平,你不曾被人欺负吧?”

宁儿摇头:“不曾。”说罢,笑笑,“有人欺负也不怕,表兄,稹郎可厉害了,他从小练武,一个人能打退好几人呢。”

薛霆心中一亮,不失时机:“你怎么知道?他在你面前打过?”

“嗯。”宁儿来了兴致,道,“有一回,稹郎带我到街市里去,有个贼人偷我的钱,稹郎追出去抢了回来。那人就叫了几个同伙打他,稹郎一个人对他们几个,可三两下就把他们打退了!”

“哦?”薛霆笑道,“就这一回?”

宁儿道:“是啊,就这一回。”其实还有一回,山上吴三拦路的时候。不过宁儿不敢说,怕漏了嘴。

她撒谎了,只是夜里,看不出脸上隐隐的红晕。

薛霆心底有些失望,正想着再问些什么,却听宁儿道:“表兄,稹郎很好的,跟你一样好。”

薛霆愣了愣:“我?”

宁儿颔首,道:“你还记得从前么?舅父带你去成都,住在我家里。我听别人说七月七会有仙女去水边,吵着要去看,可母亲不许我去。你就自己偷偷带我去,走了好远的路,后来我在路上扭伤了脚,你又把我背了回来。”

薛霆讪然。

那事太久远,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似是而非,却记不清楚了。不过,那么老旧的事,宁儿能念在心里,他不禁感到欣慰,自己没白做傻瓜。

念头一转,他忍不住想逗她,脸上作势拉起:“可那么好的表兄,在街上叫你时,你并未认出来。”

宁儿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是表兄在成都住得太短了,我记不清相貌了……”

她的声音带着成都特有的软糯,听得很舒服。薛霆忍不住一笑,片刻,却听她道:“如果你像稹郎那样住了许久,我或许一眼就认出来了。”

稹郎,稹郎……

薛霆有些郁闷。

她老提邵稹做什么,他才是真正的亲表兄啊……

月亮在云后面露出脸来,与长安的万家灯火辉映。

城中的大街上已经夜禁,各坊间的酒肆馆楼却仍是热闹。风香楼上,歌伎弹唱,食客欢声笑语。楼阁上的一处角落里,邵稹倚着阑干,手里拿着一壶酒,一边喝着,一边望着外面的月亮。

“稹郎……”宁儿的脸似乎在月光里浮现,对他微笑,眼睛里闪动着盈盈的光华。

邵稹望着那里,片刻,灌一口酒。

他的视线越过茫茫的屋脊,朝北面望去。

夜色茫茫,万千灯火之中,分不出哪个才是此刻照着宁儿的那一盏。

“……我怕找到了他,就会见不到你……”宁儿的话又在心头徘徊。

一语成谶。

邵稹苦笑。

你其实早就想到了会这样。一个声音在心里道。在商州之前你就想到了,可是你没忍住,现在不过是实现罢了。

自食其果么。

邵稹仰头再喝,却发现没有酒流出来。他晃晃酒瓶,壶嘴里流出一滴,两滴……正要叫食肆里的人来换,忽然,一壶酒递到眼前。

萧云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睨着他:“坐过去些,给我让位。”

邵稹看着他,片刻,把酒接过来。

萧云卿也拿了一壶,喝一口。

“你若是还想打,我奉陪。”他说,“不过要等我把酒喝完。”

“你不废话会死么。”邵稹淡淡道。

萧云卿不以为忤:“想开些,像你从前说的那样,她是何人,你是何人。不是一条路上的,走不到一起去。”

邵稹不答话,未几,仰头“咕咕”灌了一起,咽下,“嗯。”

萧云卿听到这声,颇有些惊讶。

他看着邵稹,笑起来,赞道:“爽快!我就是欣赏你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说罢,他拍拍邵稹肩头,“想通了就好。还有一事,宁儿舅父知晓了你的住处,你该尽早换地方才是,离开长安最好。”

邵稹未答话,萧云卿却愈发说得起劲,“随我去洛阳吧,长风堂求贤若渴,不但食宿全包,还薪酬翻倍,再给你配两个成都的美貌小婢,你知道,五郎阴阳怪气的,我应付他烦死了……”

“不去。”邵稹忽而道。

萧云卿笑容收起:“那你要去何处?”

邵稹站起来,从钱囊中掏出酒钱,放在案上,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走去:“西域。”

“西域?”萧云卿回过神来,脸色一变。

身后传来絮絮叨叨的叫骂声,邵稹一路走着,不以为意。

是的,今日之事,他早已料到。

他们的未来,也早已经约好,他不会动摇。

宁儿。

走出街上,他望望头顶的月亮,笑笑,将手里的酒瓶扔掉,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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