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一路逃也似的回了戏楼,强撑着进得屋里扶着桌案坐下,直捂着胸口不住喘气,里头的心跳快得叫她发慌,喉头都不自觉收紧。

他们已有十几年未见了,不见倒还好,这一见往昔种种便如走马观花般浮现眼前,她一时听见他在耳旁轻道,夫子,算了罢;一时又听见他苦苦哀求她别走,那一声声胭脂,哽咽凄楚直叫人凄入肝脾,她心口猛地一窒,直疼得喘不上气来。

真是魔怔了,竟做出这般臆想来,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他若是说过这样的话,她又怎么会舍得弃他不顾?

胭脂一时又想起他那样对待自己,不由自嘲一笑,只觉满心苦涩,他那般爱重单娆,自己竟还在这想得这些有的没的,实在可笑得很啊~

所幸晚间戏班子上的牡丹亭要得胭脂打配,便也没多少时间胡思乱想,唱戏可不能马虎,她缓了许久才强行按下了心中的起伏。

开始认认真真地净面上妆,又戴上头面,穿上戏衣,微一翻手转着圈一吊嗓子,又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戏,仔仔细细得准备了几番才算作罢。

待到开场,戏楼上下三楼,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戏楼中庭是露天的,上头没了屋檐遮掩,月光淡淡洒下,戏台就设在戏楼中庭,无论是楼上雅间,还是下头大堂,都能一览无余。

二三楼皆是雅间,权贵一般不爱坐大堂瞧戏儿,是以特整了雅间专供贵人所用,现下也早已订满了,下头大堂也坐满了人,没位置的皆在廊下站着看。

一阵锣鼓喧天,角儿刚一上台便引得一阵叫好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唱三叹,哀感顽艳,轻易便勾出了一副画儿,叫人登时身临其境,直叹妙哉。

胭脂轻轻撩开布帘往外看去,外头可是满满当当的人,一时只觉心中满足,她实在爱极了这般热闹,乱葬岗的戏台是比不得这般热闹的,孤魂野鬼本就凄凉可怖得很,若是碰到个悲戏儿,那一只只哭起来,真不是能熬到住的,越听越瘆得慌。

等大半场戏过,可算到胭脂上了台,她一时又满心欢喜起来。

胭脂每每上台皆是入戏得很,有回武戏,一时入戏太深,手上没个准头还将芙蕖儿打了个仰倒。

芙蕖儿以为胭脂妒她,暗里给她下绊子,害她在台上失了体面,是以每每见到胭脂总要一顿冷嘲热讽。

胭脂搁她耳边叨叨解释了好几回,愣是听不进去,把个胭脂气得直拧她耳朵,芙蕖儿哪躲了过去,每每都被拧红了耳,直气面色发黑喉头呕血,每每都要叫骂够三条街不止。

这倒也让胭脂养成了个习惯,每觉冷清了便去拧一拧,一时就又热闹得不行,这梁子也就莫名其妙地越结越深了。

戏楼里锣鼓喧天,台上正唱到妙处,台下一阵阵喝彩声不绝于耳。

楼外突然一阵喧闹声,外头走进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气势汹汹的架势叫人看着就犯怵。

远处有个人站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面容,只静静站着就能让人觉出骨子里的倜傥儒逸,蕴染风流。

台下看戏的见这般动静,纷纷看向门口,台上的周常儿微微一顿忙又开口继续唱,胭脂微微蹙眉,忙打了个转,接着周常儿开口起调,眼儿却不住往门外瞄。

台下的人见没什么大事,便纷纷转回了头,看向戏台。

小厮看着周遭的人,一个怒瞪,廊下本还站不下脚的人群皆不由自主地退散开,入口一时宽敞了不少。

远处站着的那个人这才慢慢从阴影里踱了出来,白衣墨发束金冠,容色如画惊绝,眉眼深远稍染恣意,手执白玉扇,白玉腰带下缀和田白玉佩,身姿修长挺拔,负手而立于在台阶之上,默不作声地打量堂内。

胭脂骤然见了他,心下猛地一窒,继而心跳越发跳快,一时慌得不行。

一个包打听模样的人,忙从人群里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下向他说着什么。

那个人本就矮小,堂中又太吵,他轻敛了眉微微俯身去听,一缕黑发微垂于身前,一瞧便是文质彬彬风流气派的贵公子。

那人正说着突然抬起手往台上这处一指,他顺着那手抬眼看了过来,正对上了胭脂的眼。

胭脂心下大惊,慌得嗓子一抖,微颤了音儿,与她配的角儿讶异非常,忙一个眼风扫来。

苏幕慢慢直起身,看着台上越发意味深长,眼里透出几分凛冽,眉眼如染刀剑锋芒,耀眼夺目却透着噬骨的危险。

胭脂忙别开眼,心下猛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一时不知自己在唱些什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所幸这戏她早已烂熟于心,这般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那头曹班主手捧着个紫砂壶,弯腰屈背地迎上去,一脸讨好指了指上头雅间,苏幕微微讽笑,抬手用折扇虚指了指台前头排启唇说了句话,曹班主转头看向堂中不由错愕。

不待曹班主反应过来,苏幕已然下了台阶往这处而来,后头的小厮忙小跑着上前将坐在前排的人一一赶到后头去,台下的人见状皆无心看戏,纷纷不明所以地看着台前。

胭脂瞥见他一步步走来,心下又慌又急,恨不能早早唱完了这段,下得台来避开了去。

苏幕几步就到了前头位置,手执折扇,微撩衣摆便坐下看向戏台,一副安安静静看戏的做派,一排小厮立于他身后,挡住了后头些许人的视线,却没人敢说什么。

楼上雅间的见状不由心下突突,其中或多或少都知晓这是扬州那位霸道惯了的公子爷,平日见着了皆是能避就避。

需知这位的性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一朝得罪了可有的得是苦头吃,这雪梨园刚扬州,也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位,这模样怕是不好善了了,不过现下他们见祸不及己,便也纷纷乐得做那壁上观。

大堂中不知道的也是会看的,这人一瞧就有来头,谁会没事为了看戏触了大霉头,再说,有那功夫争位置还不如边上挤挤来得快。

一时戏楼里只余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锣鼓声,余下皆静得没声儿。

胭脂只觉台前那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这戏衣本就贴身又因着阳春三月的日头,便做薄了些,多少会显出些身姿来,往日倒也没什么,只今日他在台下坐着便是浑身的不自在。

胭脂疑心自己想多了,待到打了个圈,眼儿往他那处一瞟,刚捻得手势猛地一颤差点没稳住,人可不就是在看她吗,眼也不知往那里放,直看着她细细打量,胭脂拿眼瞧他,他才慢慢抬眸对上她的眼,眼里意味未明。

胭脂心下一颤,一下僵硬了起来,只觉腿不是腿,腰也不是腰了,整场戏下来如同提了线的木偶,远不如之前唱的好了。

台上的角儿多多少少都有些发挥失常,实在是苏幕这默不作声又摆明找茬的架势叫人没法安心唱戏,他这么个人便是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地坐在那,也是叫人半点忽视不了。

后头的曹班主忙使了人去沏茶倒水,末了自己端到苏幕跟前,卑躬屈膝地讨好着,见苏幕眉眼间透出了几丝不耐烦,便忙住了嘴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好不容易唱完了戏,胭脂这头正要下得台去,却听台上咣当一响,苏幕旁边站着的小厮往台上丢了块大金锭子,足有男子手掌一半大小,这份量可真不是一般足。

只实在没见过这般打赏人,瞧着就像是打发乞丐。

一旁敲锣打鼓的也停了下来,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没有人。

苏幕手中的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一副纨绔子弟的逍遥模样,扇下的白玉坠子渐渐停下晃动,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道这雪梨园有如何大的能耐,今儿个听来也不过如此。”他微顿了顿,眉眼染上几丝讽意不屑,淡淡嘲弄道:“也不知怎么就在京都混出了个戏中魁宝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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