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入体却是十分不好受的。那剑气一寸寸拓开他的经脉,似万蚁噬心又似烈火焚体,顾夕歌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不疼,终究差得远了。他恍惚想起那日被自己同父异母弟弟一段段捏碎经脉的情形。那小人笑的得意又自傲,周遭围观的修士也对他指指点点颇多嘲笑。世人一贯踩低捧高,谁叫他败得如此凄惨。先前对他阿谀奉承的修士,全都换了一副嘴脸……

心魔。是他本以为已经勉力压抑住的心魔,又卷土重来变本加厉。恰在此时,剑气终于拓开了百会穴,锐利又酸麻的疼痛混杂着上辈子未能了却的爱恨情仇一并卷入顾夕歌心念之中,让他不由吐出一口血来。

苦海无边,众生沉沦。修仙者虽然自认脱离了红尘,可谁又能真真正正斩断俗缘心无一物?上辈子纪钧曾赠他两字道号“澄心”,要他摒弃心中杂念一心修剑如此方为大道,亦是冲霄剑宗中万衍一脉太上忘情天人合一的路数。

可顾夕歌知道自己从不是修无情道的料子,他爱得深恨得也狠。不论爱恨都横亘于心不肯忘记,似一只记仇到极点的小兽。当日你若揪了它一撮毛,来日它必定狠狠咬你一口以还其怨。

原本这算不了什么问题,大道三千自有一门能求得长生。快意恩仇与太上忘情之间也并无任何高低之分,然而比起四平八稳循序渐进的修心之法,顾夕歌终究是剑走偏锋。若是寻常,顾夕歌即便碰上什么挫折坎坷也没多大关系。此时打不过你将来定有回报之日,风水轮流转就是如此。然而坏就坏在,世间有陆重光这么一个天数眷顾气运非凡之人……

“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思虑太多,却有何用?!”

最后几个字,却是纪钧厉喝出口。这一下不啻于惊雷乍响,立时唤回顾夕歌七分神志。他狠狠咬了咬唇,终于清醒过来。

不知不觉间,剑气已行至膻中,第四第五处仙窍已然开启。

是了,开辟第十处仙窍终究是逆天而行,心魔滋生也属正常之事。只是顾夕歌未料到这心魔之强居然远超出他的想象,若非纪钧在此,事情就要麻烦许多。

有了准备之后,一切却顺利不少。顾夕歌吃一堑长一智,屏气凝神不再多想。任他幻象丛生心魔来袭,以不变应万变。

乍一惊遇此等强盛的心魔,怕是许多化神真人都要栽在这上面,真亏这孩子能压下去。纪钧虽然神色不变,内心却又多了两分赞赏。他越发断定顾夕歌是修炼《玄止参同契》的好苗子,剑修亦是修心,唯有一颗道心百经淬炼才能铸就无上剑心。

之后的事情确是顺风顺水,并未再有其他意外。顾夕歌第十处仙窍形成时,他忽然发现世界变了个模样,这是他上辈子九窍全开之时也未曾有过的体验。

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仿佛有一道道极细纹理贯穿其内,它们自那缝隙之中吸收天地灵气,而后吐出浊气。若是以往,顾夕歌需得放开神识全神贯注方能觉察此等变化。

顾夕歌再将视线投诸于玄机峰中,他更惊讶了。他看到一道道巨大灵脉发源于地底,中途分支生节绵延千里最终化为庞沛灵气。他似能看穿这灵脉的每一处分支节点每一分起承转合,此等本领却是连许多大乘修士也未必能做到,只能归之于天赋异能。

万衍一脉善用地形善设阵法,所谓万剑结阵移星易宿绝不是一句空话。有了此等天大优势,顾夕歌布阵之时便有了天大的便利,与人斗起法来也平白多出三分助力。更遑论他已然开通十窍,吸纳灵气的速度比之旁人快出不少。若是碰上僵持之局,他硬耗都能将对方耗死。

“你今日做得很好。”纪钧似是倦了,他轻轻阖眼靠在石边道,“你且去洞府歇下,明日我就传你《玄止参同契》。”

《玄止参同契》却是洞虚一殿的不传之秘,纪钧言下之意便是已将顾夕歌当做自己的亲传弟子。万衍洞虚一殿一贯单传,若是有朝一日纪钧去了,顾夕歌便是新一任洞虚殿主。

顾夕歌默默给纪钧鞠了一躬。

他看得出纪钧并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光写意,替自己开辟第十处仙窍已然耗尽了纪钧一身修为。即便有灵药相辅,纪钧亦要有三年时间无法恢复全部修为,也要耽搁他三年修行时间。

一切仅仅为了那四分之一的概率,为了给他弟子博出一个绝顶资质。顾夕歌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

而后三个月却是波澜不惊。纪钧说到做到,他不仅传给顾夕歌《玄止参同契》这门绝品剑修功法,还一并传下了《清浊真道经》这部修心之法。剑心双修,方能少生心魔不起执着,这亦是冲霄剑宗一贯的修炼之道。

有了上辈子都没有的十窍资质,顾夕歌重新修炼起来可谓无比神速。仅仅三个月,顾夕歌已然练气三层。这还是他特意放缓了修行速度,一遍又一遍夯实基础的结果。

若将这个消息放出去,九峦界中怕会有不少人想要抹了脖子重新投胎。有些人辛辛苦苦修炼了一辈子,最终也不过练气三层。他们可以去凡间一些声明不显的道观中当个观主,抑或成某些没落贵族皇室的供奉上师,却注定与大道长生无缘。一辈子与三个月,修士天资之差宛若天渊之别,残酷又不公平。

纪钧却并不意外也无多少欣喜。在他看来,自己徒弟出类拔萃天下第一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叫在冲霄剑宗九峦界中独占鳌头,此等天才人物固然不多却也有过那么几个。

然而前来探望的方景明,却很是吃了一惊。他自己九窍八通兼之从小族中各类天才地宝绝品丹药的供养绝不缺少,也才在一年中修到了练气三层。小师弟刚刚入门三个月就有此等修为,当真可怕。

可等他一瞧顾夕歌每天干的事情,便觉得资质太好也未必是件好事。

“这一式‘江清月低’,右肩要再矮上三寸。”纪钧纠正了一下顾夕歌的动作,他眉头微皱似有不满,“这一式你再练五十次。”

眼见这八岁孩童在大太阳下一丝不苟地练剑,方景明便疑心自己当初是不是太懈怠了。想想自己当年不过是在洞府中吸纳灵气一心运功,既不用晒太阳也不用像凡人武夫一般练剑,当真少遭了不少罪。

纪钧看着顾夕歌挥剑五十次后,这才有时间搭理方景明:“方师侄有事?”

以方景明敏锐心思,如何听不出纪钧言外之意?只是他脸皮够厚兼之确实有正事,这才全然无视了纪钧剑锋一般的犀利目光。

“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探望小师弟,顺便恭喜纪师叔喜获佳徒。”方景明笑得淡定,“区区贺礼,不成敬意。”

纪钧看也不看方景明身后捧着一堆匣子的仆役,扬眉道:“替我多谢容师妹好意,我记下了。”

怕是前者为重,后者为次。若要祝贺三个月前便该来了,此时容纨派方景明来,不过是瞧一瞧他将这孩子教得如何。冲霄剑宗中颇有些人担心纪钧一贯作风冷硬,怕是徒儿没教好先让把人累死了。

然而容纨却是多虑了。顾夕歌不仅活得挺好,还长高了几分。他练剑完毕后,郑重其事地收好照影,目光清亮仰望着方景明:“多谢方师兄惦念,我很好。”

话虽然说得客气,其中却没有什么感激之情。方景明瞧他那副冷淡的表情,简直和纪师叔一模一样。随后他硬是蹭了一杯不大好喝的云雾茶,这才离开玄机峰顶。

人走了许久,纪钧才发问。

“你可奇怪为何万衍一脉主修心神化剑为万,为师却偏要你像凡人一般练剑?”

顾夕歌摇了摇头:“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只要是师父教的,我都学。”

谁知纪钧却横了他一眼,显然是不满意他的回答。

上辈子修炼时,师尊可没搞出这么多事。顾夕歌腹诽道,然而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恭恭敬敬:“我猜既是要心神化剑,就要先熟悉剑的每一分特性,如此才能剑心合一。”

在顾夕歌想来,最靠谱的答案不过如此了。

“不,为师只是看你太过身娇体弱,就连每日绕着玄机峰顶跑一圈都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才想让你练剑。”纪钧凉凉道,“若是让你像家中那般继续娇养下去,怕是真成了个小姑娘。”

像个小姑娘。顾夕歌不禁心中一颤,他上辈子最讨厌有人拿他容貌说事。曾有人夸奖他眉目如画姿容绝佳,他当场便给了那人一剑立威,从此便再没有人敢调戏他。

可若说这话的人变成了师尊,他还当真什么都不能做。顾夕歌怏怏不快地抚了抚照影,索性闷声不答话。

上辈子他到冲霄剑宗时已经十三岁,托那女人的福也算身体健康有了三分力气,怪不得那时师父不曾折腾他。

纪钧自然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扬声道:“收拾东西,明天为师带你出去访友。”

他本以为这句话能让顾夕歌立刻高兴起来,可那孩子只是缓缓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径自走了。

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孩子,纪钧不禁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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